今年9月，“叙利亚人用沙袋为千年壁画挡战火”一度登上中国社交媒体热搜榜第一位，引发了许多网民对于叙利亚人民在战火中守护文化遗产壮举的赞叹。十二年前的旧事突然重提，阿卜杜勒卡里姆有些感慨。
马曼·阿卜杜勒卡里姆（Maamoun Abdulkarim）是一名叙利亚考古学家，目前在阿联酋沙迦大学任教。但他职业生涯中曾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岁月——2012年至2017年，阿卜杜勒卡里姆曾出任叙利亚文物和博物馆总局局长（Directorate-General of Antiquities & Museums），其间他与战火赛跑，致力于拯救叙利亚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文物古迹。
那是叙利亚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之一。自2011年内战爆发，叙利亚全国都陷入了战火中。次年，当时还是大马士革大学文物系主任的阿卜杜勒卡里姆临危受命出任叙利亚文物和博物馆总局局长。在他的带领下，叙利亚90%的博物馆藏品被转移到了安全的场所。也因此，阿卜杜勒卡里姆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文物保护界的英雄”。
12年后，全球多地战火仍在肆虐，阿卜杜勒卡里姆忧虑万分。眼看着许多国家和地区的文物古迹遭到破坏，阿卜杜勒卡里姆沉痛地发出呼吁，国际社会需要采取更有效的措施，在战争冲突时期保护文化遗产，因为文化遗产的破坏将是人类文明永恒的损失。
博物馆“保卫战”
“叙利亚人用沙袋为千年壁画挡战火”的故事发生在位于叙利亚西北部伊德利卜省的迈阿特努曼博物馆。迈阿特努曼市位于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和北部要地阿勒颇之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据央视新闻报道，自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迈阿特努曼市至少经历了9次争夺战。其间，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几乎被毁坏殆尽。
然而，馆藏着众多叙利亚历史文物的迈阿特努曼博物馆，却奇迹般地被保存了下来。这一切，和一群叙利亚青年志愿者的英勇守护不无关系。
据央视新闻报道，2012年，位于叙利亚西北部的迈阿特努曼市遭到反对派猛攻，当地博物馆面临着藏品被洗劫破坏的风险。在此危急时刻，大约50名当地青年来到博物馆轮流值守，他们在壁画前堆放沙袋，用棍棒与武装人员对峙了数月，最终成功守护了博物馆内的大部分藏品。
阿卜杜勒卡里姆对迈阿特努曼博物馆“保卫战”印象深刻。他近日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迈阿特努曼博物馆收藏了诸多珍贵的藏品，包括举世闻名的拜占庭时期和罗马时期马赛克壁画，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
2016年4月，阿卜杜勒卡里姆在被损毁的贝尔神庙前。受访者供图
2012年8月，阿卜杜勒卡里姆被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任命为文物和博物馆总局局长后，立即制定了一项应急计划，以保护叙利亚的文化遗产免受损伤。这项计划重点关注大约34家博物馆的数十万件文物藏品，以及叙利亚上万个文化遗址的保护。
然而，不到一个月后，迈阿特努曼博物馆就遭到反对派武装猛攻。当时，叙利亚政府军已精疲力竭，无法提供及时的支援。最初，博物馆工作人员留在了现场，等待政府部门转移藏品。然而，随着战斗加剧，博物馆藏品面临着被掠夺和损毁的风险。
“当时，我们意识到必须寻求当地社区的支持，才能保护博物馆免遭掠夺。在当地社区的帮助下，博物馆工作人员加固了存放小型文物的仓库，并制定了保护马赛克壁画的计划。”阿卜杜勒卡里姆说，“尽管由于武装团体的阻碍，文物和博物馆总局的员工无法及时抵达，但一些前员工以及当地社区的一群志愿者都加入了守护博物馆的行动。”
“那个时候，我们一直强调，叙利亚文化遗产保护应该超越政治分歧，团结所有叙利亚人。我们的信息引起了共鸣，当时我们团结了几乎所有人，朝着保护叙利亚文化遗产的共同目标前进。”阿卜杜勒卡里姆说。
然而，在博物馆守护战中，不可避免出现了许多伤亡。据央视新闻报道，在保卫迈阿特努曼博物馆期间，一些青年志愿者中过枪，有人献出了生命。作为报复，反对派武装甚至射杀这些年轻人的家人。但几位青年对央视新闻说，即使遭遇了这些，在那段岁月里，谁也没有退缩。“即使没有武器，我们也必须保卫我们的文明……我们是在捍卫我们的信仰。”接受采访的一名男子说。
在当地社区和志愿者的保护下，叙利亚政府工作人员成功转移了博物馆的大部分藏品。大约四年前，叙利亚政府军成功夺回了迈阿特努曼市。阿卜杜勒卡里姆说，“当时我们发现迈阿特努曼博物馆的藏品几乎完好无损……这主要归功于与当地社区的合作。”
2023年8月，叙利亚文化部、文物和博物馆总局开始了修复和重建迈阿特努曼博物馆的工作。据叙利亚阿拉伯新闻网报道，叙利亚文化部部长卢巴纳·姆沙威（Lubana Mshaweh）表示，尽管恐怖分子造成了破坏并试图窃取文物，但迈阿特努曼博物馆的现状总体上还不错。她说，此次重建计划的重点将放在修复文物藏品上，尤其是马赛克壁画。
据央视新闻今年9月报道，叙利亚政府正在修缮迈阿特努曼博物馆，重新挂上保护下来的千年前的马赛克壁画。曾参与保护博物馆的几位青年说，希望这座博物馆像一座灯塔，让因战争离开的人们能够早日回归、重建家园。
战火中拯救文物
迈阿特努曼博物馆“保卫战”只是叙利亚13年内战中文物保护工作的一个缩影。在这个坐拥无数历史文化古迹的千年古国，战火带来的不仅仅是人员伤亡和流离失所，还有文化的破坏、历史的灾难。
2011年，叙利亚爆发全面内战，叙利亚政府军、反对派武装力量以及以“伊斯兰国”（ISIS）为代表的极端组织在叙利亚多地展开战斗。迄今为止，这场旷日持久的战火已导致50余万人失去生命，数百万人被迫逃离故土。
阿卜杜勒卡里姆对新京报记者回忆道，2012年夏天被任命为文物和博物馆总局局长，是他人生中遇到的最大挑战。当时，叙利亚的局势非常动荡，许多地区落入了反对派武装的控制之下。在大马士革，叙利亚国防部长和几位军方高级领导人遭到袭击，局势不稳。在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古城老市场的一场火灾焚毁了上千家店铺——这个市场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市场之一。
“情况非常危急，我们面临着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包括关闭博物馆并确保整个叙利亚的博物馆得到保护。”阿卜杜勒卡里姆说，复杂的政治环境让他的工作变得非常困难，他需要说服反对派与文化机构合作，需要团结所有叙利亚人参与到文化遗产的保护中来。
在霍姆斯发现了原本馆藏于迈阿特努曼博物馆的罗马时代马赛克壁画。受访者供图
虽然文物和博物馆总局不隶属于任何政党，但作为一个政府机构，阿卜杜勒卡里姆要顺利开展工作仍非常艰难。“幸运的是，我曾在大马士革大学任教，教过来自叙利亚各个地区的数千名考古学学生，通过他们我们得以鼓励更多人加入到叙利亚文化遗产保护中来。”
在那几年里，阿卜杜勒卡里姆经历了多次拯救文物的危机时刻。2013年，ISIS占领了位于叙利亚中北部的拉卡市，当地的博物馆遭到破坏，馆藏5500件文物中有许多被损坏或盗走。幸而阿卜杜勒卡里姆等人提前在博物馆建造了一个秘密房间，储存了大约1100件重要的文物，并将它们保存了三年。此外，他们将数十幅马赛克画藏在拉卡附近的一个秘密地点，才得以让这些珍贵馆藏在ISIS占领拉卡期间也安全无虞。
随着战火持续、越来越多城市落入反对派武装或伊斯兰极端组织手中，阿卜杜勒卡里姆发现，要保护好叙利亚的文物古迹变得越来越困难。2015年，他们改变了策略，努力将叙利亚各地的文物都转移到首都大马士革。据他介绍，虽然危险重重，但他们成功地利用军用运输机将数万件文物从叙利亚东部被围困的城市代尔祖尔运送到大马士革，还从阿勒颇、霍姆斯、哈马、德拉、苏威达、库奈特拉等地区救回了一些文物。
但叙利亚各地文物遗迹遭受的破坏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最让阿卜杜勒卡里姆心痛的灾难之一，是巴尔夏明神庙被毁。巴尔夏明神庙位于巴尔米拉古城，建于公元1世纪早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然而，2015年8月，ISIS占领了巴尔米拉，随后用炸药将巴尔夏明神庙夷为平地。
“ISIS对于巴尔米拉的袭击非常猛烈，最初，我们试图将当地博物馆里的所有文物都转移至大马士革，但时间非常紧迫，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多转移一些。巴尔米拉沦陷的那天晚上，我们用三辆巨大的卡车将400尊雕塑以及数百件小件文物通过沙漠运送到了大马士革。”阿卜杜勒卡里姆说，但博物馆剩下的大约200件文物被损毁，一些重要的建筑包括巴尔夏明神庙被彻底毁去。
“长达13年的冲突让叙利亚的文化遗产遭受了重大损失，许多历史文化名城如阿勒颇、霍姆斯和巴尔米拉都变成了战场，战火摧毁了我们很大一部分的文化遗产。仅在阿勒颇，就有超过30%的历史建筑和古代市场被摧毁。”阿卜杜勒卡里姆指出，除此之外，武装团体的非法挖掘进一步加剧了许多考古遗址的破坏，经济封锁和财政不支则阻碍了对历史遗迹的紧急保护工作。
“被遗忘的受害者”
几年前，阿卜杜勒卡里姆曾经解释了他接受阿萨德任命，成为叙利亚文物和博物馆总局局长的理由。他说，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后，位于巴格达的伊拉克国家博物馆被洗劫一空，这起悲剧让他在九年后接受了保护叙利亚文物的重要使命。“我有一项行动计划，以保护叙利亚博物馆免于巴格达博物馆的悲剧。”他说。
据新华社报道，2003年，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赛因政权被推翻后不久，伊拉克国家博物馆遭到洗劫，流失文物多达1.5万件。这个博物馆是伊拉克建立最早、藏品最丰富的博物馆，曾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世界第十一大博物馆。
这起事件极大地触动了阿卜杜勒卡里姆。也因此，受命接管叙利亚文物和博物馆总局后，阿卜杜勒卡里姆尽其所能，努力保护战火下的叙利亚文物免遭损毁。他的工作得到了国际社会的高度赞赏。2015年，时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伊琳娜·博科娃曾称他是“文物保护界的英雄”（a hero to heritage preservation），他领导的叙利亚文物和博物馆总局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首个“文化遗产拯救奖”（Cultural Heritage Rescue Prize）。
但最开始，叙利亚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面临的国际环境并不友好。阿卜杜勒卡里姆说，由于政治上的争议，他上任后的前六个月里几乎陷入完全的孤立，很多国际合作都因为政治原因中止了。他只能利用自己和欧洲及其他地区数十位考古学家的私人联系来让外界了解叙利亚文化遗产受到的危害。
2017年2月，被破坏的阿勒颇古城。受访者供图
一直到2013年2月，阿卜杜勒卡里姆参加了在约旦举行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介绍了保护叙利亚文化遗产的愿景，他和国际社会的接触才多了起来。在他担任叙利亚文物和博物馆总局局长的后几年，国际社会在保护战火中文化遗产问题上的观点逐渐发生了变化。
据新华社报道，2014年5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台了一项保护叙利亚文化遗产和古迹的计划，旨在将各方力量从考古遗址撤离，并与走私文物行为进行斗争。该组织还建立了叙利亚遗址观测站，总部设在黎巴嫩贝鲁特，主要用来收集各方信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曾多次呼吁各方保护叙利亚文化遗产和古迹免遭战火破坏。
离开叙利亚文物和博物馆总局之后，阿卜杜勒卡里姆仍然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叙利亚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此外，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独立专家，他也参与了多个国家的文化保护指导。
阿卜杜勒卡里姆尤其关注战火中历史文化遗迹的保护工作。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阿卜杜勒卡里姆曾发表文章《当战火来到博物馆》，提出乌克兰需要选择正确的战略以保护其文化遗产。
“最近几年，许多国家和地区都发生了历史文化遗产遭破坏的悲剧。不管是苏丹，还是加沙地带，这些地区遭遇的文化悲剧都令人心痛。”阿卜杜勒卡里姆表示，“我们希望提醒大家，不要重复在叙利亚发生的事情，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在战争和冲突期间保护文化遗产的全球愿景，建立强有力的机制来保护和拯救文化遗产免遭战火之灾。”
2023年4月苏丹武装冲突爆发后，阿卜杜勒卡里姆非常关注喀土穆的博物馆情况。在看到有报道称喀土穆国家博物馆遭到大规模洗劫、苏丹大量文化遗产遭到破坏时，他感到非常心痛。
事实上，阿卜杜勒卡里姆2019年曾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家前往苏丹，为喀土穆国家博物馆和苏丹北部的世界文化遗产制定了应急保护计划，但这似乎未能阻止苏丹历史文物遭到破坏。今年9月稍早，英国《卫报》援引一名苏丹国家博物馆官员的话说，这家博物馆内已有数万件文物被盗走，运往苏丹国境线之外。苏丹当地媒体称，有部分文物甚至被挂在网上出售。
在加沙地带，自去年10月7日爆发新一轮巴以冲突以来，当地的许多历史文化遗产遭到破坏。“和平遗产组织”（Heritage for Peace）去年年底发布的一项调查显示，本轮巴以冲突爆发后加沙已有100多个地标性建筑遭到破坏，包括加沙历史上最古老、最大的清真寺之一奥马里清真寺，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三古老的教堂圣波菲里乌斯教堂，以及一个有着2000年历史的罗马墓地等。
而在有着悠久历史和多元文化的黎巴嫩，随着以色列对黎巴嫩真主党的军事行动不断升级，阿卜杜勒卡里姆也对黎巴嫩未来的历史遗迹保护表示担忧。
“看到战火和冲突给这些地区造成了重大的历史和文化损失，这令人非常沮丧。国际社会需要采取更加有效的举措，在冲突时期保护文化遗产。”阿卜杜勒卡里姆说，“但不幸的是，战争冲突期间文化遗产的破坏往往是‘被遗忘的受害者’，尽管它们的损毁将是一种人类文明的永恒损失。”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胡杰 校对 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