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忘情
1942年10月中旬，对于坚守斯大林格勒的苏军第62集团军来说，废墟里的拉锯战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德国第6集团军付出重大代价后，在苏军第62集团军两翼各占领了2公里长的沿河阵地，从而形成了对苏军的三面包围之势。得到来自其他战线上的补充力量后，德国第6集团军司令保卢斯上将最大限度集中了手头的力量，准备从10月14日开始，对苏军第62集团军发动自战役开始以来最为强大的攻势，一举将苏军赶进身后的伏尔加河。一旦德军得逞，苏军将丧失斯大林格勒城内最后立足点，大大增加今后渡河反攻的困难。
“捷尔任斯基”拖拉机厂大门口
大战前夜
先看苏军兵力配置：至10月13日，苏军第62集团军所辖部队包括11个步兵师、5个步兵旅、2个坦克军、2个坦克旅、1个筑垒地域、1个榴弹炮团、3个加农炮团、7个反坦克炮团、5个近卫火箭炮团、2个近卫火箭炮营、2个高炮团、2个独立工兵营。
以上部队看似不少，但各部队编成内除了迫击炮、反坦克炮及少量高炮分队，其他炮兵部队都留在伏尔加河左岸。留在城中的苏军坦克部队都是空架子，2个坦克军和2个坦克旅剩余的坦克加起来，也不过20余辆。实力强的步兵师实际兵力基本在2000至3000人之间。近卫步兵第13师于9月14日渡河时尚有1万人，步兵第284师9月27日投入巷战时才2000人。战至10月13日，这2个师均只剩下了数百人，仅有营级分队的实力。
久战疲惫的苏军第62集团军兵力如此残破，却要防守一条16公里长的防线，阵地纵深从数百米到2公里不等。防线最北面是雷诺克镇，再往南一点就是斯巴达诺夫卡镇。镇南有一条叫做莫克拉亚梅切特卡的河，从西向东汇入于伏尔加河。200米宽的河上有一座桥，连接桥南的工厂区。工厂区沿河边从北到南排列着3个巨型工业企业。最北边的是“捷尔任斯基”拖拉机厂，是苏联最大的拖拉机制造企业，产量占全国一半以上。拖拉机厂的南边约2公里处是“街垒”火炮工厂。再往南就是“红十月”冶金厂。苏军把这一带的厂房，废墟和居民点统统改造成为坚固的要塞。战士们清楚，在城市的废墟上的坚固堡垒里比在平坦的草原地带更容易消灭敌人。
崔可夫中将
苏军第62集团军司令员是崔可夫中将，他在防线北部部署了5个步兵师。从北向南依次是第112师、第399师，近卫步兵第37师、近卫步兵第39师、第95师。其中，近卫步兵第37师的阵地位于拖拉机厂南部厂区至“街垒”工厂以北。
10月12日，崔可夫去该师师部视察时，明确告诉师长若卢杰夫少将：俘虏供称，保卢斯决心以优势兵力一举攻陷斯大林格勒，其进攻矛头就是“捷尔任斯基”拖拉机厂一带。德军正在组织一个空前强大的战斗群，并且获得了3万增援兵力的加强，攻击发起时间将是10月14日。12日晚间，崔可夫从其他地段抽调了步兵第95师第90团和近卫步兵第39步兵师第117团，重点加强近卫步兵第37师南侧的防御。各部队已经感觉到这将是决定性的一战，战士们付出巨大努力，彻夜构筑和加固阵地。
保卢斯
崔可夫得到的战场侦察情报非常准确。保卢斯为10月14日的总攻做了精心准备。他将攻击矛头选在“捷尔任斯基”拖拉机厂南部厂区和“街垒”火炮工厂以北地段。从北向南展开第389步兵师，第14装甲师，第305步兵师，第24装甲师和第100猎兵师，由德军第51军军长冯•赛德利茨•库尔茨巴赫中将指挥，力求在此地段切断第62集团军狭长的防御阵地，随后部队分别向两翼卷击。
参加总攻的德军各步兵师经过补充，各有大约7500人。新投入的预备队第305步兵师人数要少些。第14和24装甲师每个团大约有1000名战斗人员和20-50辆坦克。为了这一轮攻势而特地从柏林空运来的5个工兵营，被分别配属给各师。此外，保卢斯手里还握有第79步兵师，作为最后的战役预备队。
惊涛骇浪
从10月14日8点开始，德军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炮火准备。其猛烈程度，连久经战斗考验的苏军都感到极为震撼。
与此同时，德国空军第8航空军出动了1250架次飞机，对苏军据守的坚固建筑、渡口、掩蔽部、交通壕、指挥所及设在伏尔加河中心岛上的苏军炮兵阵地进行狂轰滥炸。铺天盖地的烟尘，让苏军阵地上的能见度下降到不足5米。
9时30分，德军3个步兵师和2个装甲师，在300余辆坦克和自行火炮及空军配合下，向拖拉机厂南部厂区和“街垒”火炮工厂及其以北地段发起突击，重点指向拖拉机厂工人村。该地段由苏军第112师第524团和近卫步兵第37步兵师第109团据守。
当德军实施火力准备时，经验丰富的苏军将防御兵力前伸至敌前沿50至100米处，因而有效保存了有生力量。当德军发起进攻后，他们面前的每寸土地、每块石头即刻恢复了生气。苏军指战员巧妙地利用人工和自然掩蔽物，从废墟中射出密集的子弹，投出大量手榴弹和燃烧瓶。苏军反坦克炮在近距离上猛轰德军坦克。经过激烈战斗，苏军成功打退了敌人第一次冲锋。
德军重新整顿部队后，在重炮火力和坦克掩护下，以优势兵力再次发起了冲锋，并不断试探苏军阵地的薄弱点，一点点地向前推进。在敌人强大压力下，苏军伤亡很大。
10时许，近卫步兵第37师第109团两个营的阵地被敌突破。苏军被围分队寸步不退，仍然在废墟中顽强抵抗。11时许，负责防守工人村北半部的步兵第112师第524团左翼阵地也被突破。11时50分，德军坦克占领体育场。12时许，德军冲到了苏军步兵第416团和383团后方，合围了近卫步兵第39师第117团，团长安德烈耶夫中校牺牲。
在这次总攻中，德军集中无线电侦听力量，在战斗中不断搜索作战区域内苏军无线电台。一旦定位成功，就召唤在阵地上空盘旋的“施图卡”俯冲轰炸机，投下装有延迟引信的重磅炸弹，对苏军各级指挥部实施“斩首行动”。
12时许，苏军第308步兵师指挥所被炸塌，13人牺牲。12时30分，近卫步兵第37师的坑道式指挥所入口被炸弹命中，师部全体人员被埋在地下，2个小时后才被抢救出来。
13时10分，1枚1吨重的炸弹落在第62集团军指挥所附近，炸塌了两个掩蔽部，30余名苏军指战员牺牲，崔可夫也被震昏了过去。
指挥中断后，苏军指挥系统主动实施跨级指挥，被分割部队坚持各自为战。
没有被敌人包围的步兵第112师和近卫步兵第37师余部退至拖拉机厂大门口前。这里是德军坦克进入拖拉机厂的必经之地。身后的拖拉机厂内没有完整的防御工事。在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的情况下，这两支部队在此自行组织起了新的防线，架设好仅剩的几门反坦克炮，打退了德军一次又一次冲锋。
15时许，德军已经突至苏军第62集团军指挥所前300米处，崔可夫派出集团军司令部的警卫连，在坦克第84旅的协助下，用一个迅猛的反突击打退了这股敌人。
16时20分，德军大批坦克撕裂了近卫步兵第37师在拖拉机厂大门前的阵地。该师下属的3个团中，近卫步兵第109团被压缩至“教授楼”、近卫步兵第118团被包围在面包厂、近卫步兵第114团退入硅酸盐厂，顽强地坚守着占领的阵地。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每一幢房子、每一层楼，甚至每一级台阶，两军都要进行反复争夺。
16时35分，步兵第859团团长乌斯季诺夫中校请求向他的指挥所开炮，理由是德军已经开始向他的指挥所扔手榴弹了。伏尔加河左岸的苏军炮兵部队忍痛对战友实施了一次“喀秋莎”火箭弹齐射。
17时，苏军步兵第385团组织了80人的突击队，对体育场发起反突击，但在德军猛烈火力打击下损失惨重，反击未能取得成功。
10月14日日终时，拖拉机厂南部厂区大部被德军占领。从拖拉机厂南部到“街垒”工厂以北这一带，德军已经逼近伏尔加河河畔。在个别地段（拖拉机厂东南部及米哈伊洛夫街）德军已进抵伏尔加河岸。第62集团军阵地被分割成两半。
部署在最北面的部队被压缩至拖拉机厂北部至斯巴达诺夫卡镇及雷诺克镇一带，仍然控制着河边约3公里长、1公里宽的阵地。承受德军主要进攻压力的近卫步兵第37步兵师和步兵第112师伤亡极其惨重，但士气不减。从“街垒”工厂至市区中心一线，第62集团军仍能保持完整的防御体系。在白天的战斗中，苏军到底牺牲了多少指战员已无从知晓，只知道苏军当晚向伏尔加河左岸疏散的伤员高达3500余名。
苦苦支撑
在保卢斯看来，其14日的作战计划基本实现，在一天之内前进了2公里。比起此前1个多月，每天推进距离仅以米为单位计算，这一速度已经相当惊人。
鉴于已经成功地撕裂了苏军防线，德军从上到下，都对于在短期内全部攻占斯大林格勒充满了信心。保卢斯决心15日以部分兵力继续向北面的斯巴达诺夫卡镇攻击。第14和24装甲师、第305步兵师沿河边向南突击“街垒”工厂一带，从侧后包围并歼灭第62集团军主力。
为持续向苏军施压，阻止苏军重整兵力，德军在14日夜间不停地用炮火轰击苏军阵地，并派小股部队实施夜袭。
如果第二天保卢斯投入预备队第79步兵师，苏军将很难挺过去。
在崔可夫的再三请求下，叶廖缅科终于决定将方面军预备队——全部兵力仅有2646人的步兵第138师转隶第62集团军。崔可夫立即命令该师第650团于15日凌晨5点渡过伏尔加河。不过，这个团还没准备好武器装备，未能按时成行，甚至连1个营都派不过来。10月15日白天，就只能靠第62集团军余部自己想办法挺过去了。
15日天一亮，德军第14装甲军出动第16装甲师，第94步兵师和第389步兵师，从北、西、南三面，向苏军位于雷诺克-斯巴达诺夫卡一带的阵地发起突击。保卢斯也从格罗季谢赶到斯大林格勒城里亲自督战。
驻守在这里的，是苏军步兵第115旅、步兵第124旅、步兵第149旅，摩步第20旅余部，以及近卫步兵第37师、步兵第112师一些被打散的分队，由步兵第124旅旅长戈罗霍夫上校统一指挥。
7时18分，经过3分钟炮火准备后，德军第16装甲师所属第79团1营和第16山地营，在25辆坦克配合下，从西面向雷诺克发起进攻。遭到苏军反坦克炮和燃烧瓶的打击后，这股德军无心恋战，退回了出发阵地。
德军第79团2营向雷诺克东南方向发起的攻击，最初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在进逼至“小蘑菇”山顶时，遭到苏军高射炮的覆盖射击，伤亡惨重，停滞不前。德军第64团2连一度攻进雷诺克北部，但经过激烈巷战，又被打了出去。
在葛洛科夫防区南部，苏军沿莫克拉亚梅切特卡河建立的防线受到德军第389师的重压。经过一整天的战斗，位于莫克拉亚梅切特卡河口南岸的伏尔加河渡口被德军攻占。
15日日终时，苏军仍然沿莫克拉亚梅切特卡河北岸一线向南防御。
在拖拉机厂工人村一带，德军花了一整天时间，才基本肃清在敌后坚持作战的苏军余部，并在日终时占领了整个拖拉机厂。位于伏尔加河左岸的苏军炮兵猛烈轰击德军战斗队形，迟滞了其向南北两个方向的卷击。
在拖拉机厂以南的激烈交战中，德军撕开了1个宽达1.5公里的突破口，向南推进至“街垒”工厂以北地区，对崔可夫的指挥所形成严重威胁。守卫在这里的苏军步兵第95师第90团及1个教导营、第62集团军司令部警卫部队、坦克第84旅及近卫步兵第37步兵师第118团主力在激烈的战斗中损失惨重。虽然他们丢失了一些阵地，但却将德军阻挡在“街垒”工厂以北，挫败了德军直捣第62集团军指挥所的企图。
15日白天，崔可夫一直在向方面军司令部请求增援。虽然最令他担心的德军预备队第79步兵师并未投入作战，但为以防万一，崔可夫命令炮兵观察员米哈伊尔·拉宾诺维奇撤至安全地带，并沟通与伏尔加河左岸炮兵群的联系。一旦德军冲到集团军指挥所门口，就立即呼叫炮兵实施覆盖射击，将一切都摧毁。
万幸的是，15日夜间，步兵第138步兵师第650团终于冲破德军炮火封锁，成功渡过伏尔加河。这个仅有数百人的步兵团一登岸，就被立即部署在“街垒”工厂以北地带展开防御，巩固这段最薄弱的防线，在为集团军指挥所建立屏障的同时，也解除了德军对苏军步兵第308师右翼侧后进行包抄的威胁。
拨云见日
虽说再鼓而衰，三鼓而竭，但10月16日的战斗依然非常激烈。刚赶到的步兵第650团虽然顶住了德军的猛攻，但由于其左翼的步兵第308师阵地被突破，德军得以攻占了“街垒”工厂东北部。
在保卫拖拉机厂的激战中，近卫步兵第37师所有的45毫米加农炮、迫击炮、反坦克枪均被打坏，全师幸存者包括伤员在内也只有300余人，其中近卫步兵第114团仅剩84人，近卫步兵第117团只有30人。
叶廖缅科上将（右一）与赫鲁晓夫（左一）在斯大林格勒方面军指挥所
经过14至16日连续3天的激战，苏军第62集团军的阵地被压缩了四分之一。
好在16日晚，不仅步兵第138师的另外两个团渡过了伏尔加河，加强了“街垒”工厂一带的防御，而且方面军司令员叶廖缅科上将也渡河视察战况。在了解了第62集团军艰难处境后，他同意了崔可夫增加弹药和兵员补给的请求，并建议第62集团军指挥所沿河岸向南移动一点，以策安全。这个建议非常及时。几天之后，指挥所原址所在地就被德军攻占了。
上图为保卢斯在斯大林格勒观察战场。站立者为德第51军军长冯•赛德利茨—库尔茨巴赫中将，他指挥了攻击拖拉机厂及“街垒”工厂的战斗。
战后，很多人对保卢斯迟迟不将预备队第79步兵师投入战斗感到疑惑不解。
如果他们研究过保卢斯的成长经历和任职履历，就会明白一切。保卢斯是个习惯按部就班的参谋型军官，他认为手中必须掌握强大的预备队，才能随时应对苏军的反突击。
不过，斯大林格勒战场的局势极其混乱，双方往往分不清战线到底在哪里，有多少士兵在战斗，哪里是对方的薄弱点。所以他不敢贸然投入预备队，怕万一搞错了，在大好局面下翻了船，希特勒会把责任全都推给他。
他哪里知道，实际上战至15日下午，苏军第62集团军其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战机往往稍纵即逝，就看将领们有无敏锐的战场嗅觉，能否把握住机会了。机会一旦失去，往往意味着永远不会再有了。在此后的战斗中，德军的攻击虽然依旧气势汹汹，但却越来越有心无力。德军推进速度又恢复到了以米为单位的境地。
苏军指战员凭借对城中地形地物熟悉，进地下室，钻地下道，爬房檐，上房顶，和德军斗智斗勇。无数狙击手散布在战场各个角落里，随时给冒头的德军送上“死神的问候”。在一些双方反复拉锯的防线上，苏军学会了布设诡雷，让德军防不胜防。有些白天被德军以很大代价抢占的阵地，一到晚上，就被潜入的苏军战士重新夺了回来。有时为了争夺一座建筑物，双方就要拼死争夺几个星期。在一座弹痕累累的大楼里，往往是德国兵控制着一半，苏军士兵扼守着另一半。究竟这一阵地最终为谁所有，不经过血与肉的拼杀是难见分晓的。
保卢斯迟至10月23日，才将最后的预备队第79步兵师投入战斗，但为时已晚。而且这个师只战斗了一周便消耗殆尽。至此，虽然德军仍然维持着攻势，但士气却越来越低落。越来越多的德军士兵停止了刮胡子。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苏军指战员开始在伏尔加河右岸峭壁下的浴室里洗澡更衣，士气越来越高涨。因为他们顶住了德国法西斯掀起的最后一轮浊浪，即将迎来胜利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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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