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自由之境

有这么一位小老头儿,他常给人一种恬淡、闲适的感觉,因为他足够纯粹,足够豁达,也足够热爱生活,所以才能写出充满灵性的文字。


他就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


汪老的周身仿佛有一种自由之境,使他能够在日常的生活中如鱼得水,始终保持静和平常。著名作家叶弥曾这样说:“汪曾祺的‘静’和‘平常’,使得他在喧嚣紧张的世界中保持着自由散淡的模样,也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慰藉。”


汪曾祺的自由之境


文 | 叶弥


2023年6月27日在高邮参观汪曾祺纪念馆,想起了陆文夫。羡慕汪老身后享有如此大的纪念馆,若是想念时,便可进馆一睹而追思。汪曾祺纪念馆美轮美奂,资料齐全,自然配得上汪曾祺的为人和为文。一圈看下来,更增加了对文坛一代大家的尊敬和爱戴,同时也升起一个念头,想探索汪曾祺的气质脉络。同为一代文人,又都是美食家,汪曾祺和陆文夫的文章都有浓郁的文人气息,又有俗世烟火味道。陆老师生前,我与他有过一些交道,也曾经在他挂帅的《苏州杂志社》做过编辑。直到现在陆老师的独特气质还在我心中栩栩如生。但汪曾祺不同,认识汪曾祺全凭他的文字和亲朋好友对他的追忆。相比较而言,我更愿意从他自己的文字中认识汪老。文如其人,一个人的文字总是能反映他的很多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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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右)

一九八五年——在张家口农业科学研究所


汪曾祺的小说读过不少,细腻柔和是他文字的质地,这样的质地是抒情的根基。在他的中式抒情里有传统的浪漫、舒缓和恰到好处的人道主义。他的人道主义体现在文字中对人的悲悯,体现出小人物的勃勃生机。他的文字王国看似散淡,却因此而具备阔大的边界。我想这是汪曾祺到达人生自由之境的一种方式。自由不是“无”,而是充分“有”了之后的解脱。解脱也不是“无”,而是拥有更多的生命愉悦。在汪曾祺纪念馆里,我看来看去,感到这个老头儿的内心是无比愉悦的,他得到了一般人无法得到的愉悦。


我愿意把他的这种高级别的愉悦归于他后天的修炼,而不是先天的个性。因为有许多先天乐观愉悦的人,在历经某些特殊年代的击打,早就意气消沉或者选择自毁。但他不仅扛过了艰难岁月,还保持着原有的自由气质,天真烂漫,不消沉不沮丧,无机心,少俗虑,兴致盎然地生活、写作。莫言说:“汪先生的散淡当然不是故作的姿态,他的散淡来自曾经沧海,来自彻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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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汪曾祺发表的小说《受戒》,震动中国文坛,得以让文坛见识到另一种小说审美观。世人惊讶于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我相信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是被他自由愉悦的心性激发出来的。他终生膜拜西班牙作家阿索林,他称阿索林是“古怪”的,但又忍不住欣赏之情,说他“很喜欢阿索林,他的小说像是覆盖着阴影的小溪,安安静静的”。汪曾祺的小说挺安静,但不是小溪,也没有阴影。照理说他经历了那么复杂的困境,应该有阴影。但他如风平浪静时的大江大湖,散淡宽阔,温柔明媚。


阿索林写的小说像散文,或者说,他写的散文像小说。汪曾祺的小说也是散文化的,他散文化的小说之所以成为小说,依赖情感的完整和人物个性高度完成,散淡中的戏剧性更让人赏心悦目,这是中国式的小说。而他的心性也是中国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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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书画作品


他在《文与画》中写道:“静,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修养。”


静也是一种对外部世界保持的距离,是某种舍弃。他不断地舍弃一些外在的东西,他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的世界很平常。”还说:“我们都是世间的小儿女。”


他把自己放到很低,低到芸芸众生般的平常。他在这种平常中如鱼得水。他所要的平常,无非是他与世界的一种平衡。有这样的平衡,他才能尽情地天真,到达他的自由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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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和汪朗(右)


汪朗这么说汪曾祺:“爸爸不会编故事,虚构能力很差。……以后他写了的许多小说,都有真人真事作为依据,只不过进行了再加工……”


众所周知汪曾祺编过不少故事性很强的戏剧,说他不会编故事让人不能信服。他只是不喜欢在小说里编故事而已,或许编故事会让他失去内心的平衡。对于小说里的故事,他说:“人说故事像说自己,人说自己像说故事。”他要的就是这份静和平常,所以他喜欢拿身边的真人真事作依据,但他选择的真人真事是与他的心性、理念一致的。我相信他身边也不乏大开大合奇异曲折的故事,只是他不喜欢用这种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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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书画作品


寻找汪老气质的源头,不能不说高邮这座城。


高邮很“有”。住在宾馆里,早上去餐厅用早餐,一到餐厅门口就看见一面硕大的牌子,上面写着:高邮味道。高邮是有底气这么张扬自己的,而我们看到“高邮味道”,就如看见“苏州味道”“扬州味道”一样,觉得理所当然。就在那个普通的宾馆餐厅,我吃到了“高邮焦屑”“农家炒米”“三垛方酥”“菱塘盐水鹅”“秦邮咸鸭蛋”。边上还贴着食用方法。譬如关于焦屑:碗中取适量焦屑,加入开水,根据个人口味加入适量白糖,搅拌均匀,即可食用。我按照这个指示慢慢地调出一碗焦屑,心中竟生出额外的静,而这种静又生于平常心。一刹那有了汪老的心境了,让人不由得感谢这个早晨了。


早餐还供应三种干丝:烫干丝、拌干丝、扬州煮干丝。它们很普通,但让人感到心安。它们好像就是生活的本身,普通,因为讲究而有了抒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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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一家,一九六一年摄于北京中山公园


第三天的早餐,我和朋友们在一家门面挺小的饭馆里吃到了七八种馅的包子,猪肉、韭菜、青菜、豆沙……真是太讲究了。我曾经吃过五六种不同口味的小龙虾,让我惊讶的是,包子只是普通食物,居然也敢极尽讲究。我想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性格,也是汪曾祺的性格。这次去了高邮,觉得认识汪老还有一种很好的途径,就是认识高邮这座城,从一座城市的气质,也能更好地认识一个人。《受戒》里的小庵现在还在,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但它滋生出了明海和小英子的爱情,这份爱情虽然朦胧又平淡,却是极讲究的、极抒情的,是有着不凡的底气和自信。这种特性对人的精神气质有着春雨般的滋养。铁凝说得好:这个老头,安然迎送着每一段或寂寞或热闹的时光,用自己诚实而温馨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满灵性的文字,抚慰着常常焦躁不安的世界。


其实就是这么说吧,我吃着高邮平凡而讲究的包子很安心。这个早晨,一种平凡、低调而讲究的食物抚慰着我焦躁不安的心灵。它不是大富大贵,缺少壮怀激烈,没有浑身珠翠让人惊叹的细节,细节平常到让人忽略,却让人念念不忘,任何时候想起来脸上都会浮上微笑。这种愉悦在心里自由自在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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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书法作品


作为一位文字工作者,我也常常思考什么是自由之境?自由之境就是来去自由。汪曾祺的“静”和“平常”,使得他在喧嚣紧张的世界中保持着自由散淡的模样,也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慰藉。


关于高邮的性格,我在同兴当铺里看得很清楚。同兴当铺位于高邮城北门外,这是一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最早开设于清代中期,多少年来,当铺房屋总体布局和框架结构未有大的变动,当铺中心位置的存箱楼、东边的客房、号房保存完整。它还有存当房、收当房等。除了这些讲究,我最感兴趣的是它供奉的神:财神、号神。墙壁上悬挂的神龛里供奉着它们,复原的神龛无比精致。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高邮城,拥有这两座精致的神龛会有什么样的城市生活。什么东西都不会凭空而来,它之所以来,是要与这座城市匹配起来。当然高邮城里还有秦少游,还有汪曾祺,他们都与这座城市相匹配,虽然汪曾祺说过,高邮咸鸭蛋比他有名。可咸鸭蛋到底只是咸鸭蛋,咸鸭蛋有无数,汪曾祺只有一个,他是中国文坛上独一无二之人,无法复制,无法模仿。


细究起来就是这样,高邮很“有”,汪曾祺很“有”。“有”了以后才有舍弃的资本,而人的自由是舍弃了一些东西才得到的。





本文原载自《高邮日报》2023年10月17日副刊。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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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


叶弥,本名周洁。1964年6月出生。江苏苏州人。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不老》《风流图卷》《美哉少年》,中短篇小说集《成长如蜕》《桃花渡》《亲人》《对岸》《天鹅绒》《钱币的正反两面》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江苏省委省政府第四届“紫金文化奖章”等多种文化艺术奖项。



关联阅读

《汪曾祺小全集》

汪曾祺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不老》

叶弥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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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叶弥

编辑 | 云琪

排版 | 卞雯

图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