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的北伐（3）

前面说到六朝第一英雄刘裕竟差点被父亲遗弃，好在他姨母将他接回家用奶水将他养大。没几年，其父刘翘又续弦了，新娘是兰陵萧氏的女儿萧文寿。兰陵萧氏乃西汉开国丞相萧何之后。永嘉之乱后，萧氏也渡江南迁。如前所述，东晋在晋陵郡武进县界内侨置了兰陵郡，称“南兰陵郡”，因此萧氏遂为南兰陵人。兰陵萧氏在南朝与隋唐都是顶级的高门甲族，但这个家族在南朝以前跟彭城刘氏一样也只是低级士族。他们后来的发迹全靠当初萧文寿嫁给了二婚的刘翘。结果，一次婚姻，改变了整个家族数百年的命运。

与刘裕的曾祖刘混一样，萧文寿的父亲萧卓也是一个小县县令，而且是偏远小县的县令。这个县叫洮阳县（治今广西省全州县永岁镇梅潭），属零陵郡；刘宋时领县七，户3828，口64828，则平均每县领户547，口9261。萧卓在这么远任官，女儿也就随便嫁一嫁。而刘翘家庭条件这么差，却与萧文寿又生了两个儿子刘道怜和刘道规；后来又接回了刘裕，一家五口日子过得虽然紧巴巴，但也其乐融融。《宋书》上说，刘裕一生“事继母以孝谨称”，看来萧文寿对刘裕这个继子也挺好的，所以刘裕对他这个后妈也非常孝顺。

但没想到，命运的魔爪并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这一家人，刘道规出生没几年，刘翘就英年早逝了。萧文寿一人拖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而刘裕身为家中长子，自然也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按《魏书》卷97《岛夷传》：“（刘）裕家本寒微，住在京口，恒以卖履为业。”看来刘裕跟刘备颇有几分相似，都是因为父亲早逝而不得不靠卖草鞋度日。而刘裕跟刘邦、刘备的身高也相似，《史记正义》引《河图》云刘邦身高七尺八寸，约合今1.79米，《三国志》上说刘备身高七尺五寸，约合今1.81；《宋书》则说刘裕身高七尺六寸，约合今1.86米（注1）；看来刘裕的姨母果然奶水充足，给了小寄奴足够的营养，而将这个可怜的孤子抚养成了一个昂藏男子，而且“风骨奇伟”，与刘邦、刘备一样都是长相出众的大帅哥。

另据《南史·宋本纪上》记载，刘裕微时还曾“躬耕于丹徒”，“樵渔山泽”，“伐荻新洲”，新洲就是京师建康西北面长江中的一个小岛，今称八卦洲，刘裕竟坐着船远至离家两百里外的长江沙洲中砍伐芦荻，其为了生计真是相当辛苦。

然而，刘裕即使这么穷，却跟刘邦、刘备一样，有一些和自己当时阶层并不匹配的“坏毛病”。比如，《史记》上说，刘邦“好酒及色”；《三国志》则说，刘备“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而《宋书》则说刘裕“不治廉隅”（不修品行），敌国的史书《魏书》甚至说他“意气楚刺，仅识文字，樗蒲倾产”，也就是说他粗莽乖戾，粗识文字，甚至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所谓樗蒲，就是汉末以来流行于民间的一种赌博游戏，用于掷采的骰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

刘裕又穷又好赌，而且还赌到“倾产”，这比起他的两位前辈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刘裕同时也继承了他老刘家的超强社交基因，所以即便一无所有，也有贵人主动给他投资（注2），助他走上政治舞台的牌桌，甚至助他将桌子掀翻，重新制定游戏规则，成为时代的最后赢家！

刘裕的这位贵人，就是在东晋四大高门（王谢庾桓）中位居第一的琅琊王氏嫡宗子弟王谧。王谧字稚远，乃东晋开国名臣王导之孙，著名书法家尚书仆射、领中领军（注3）王劭之子。王谧“少有美誉”，又是高门公子，所以起家便官拜秘书郎，袭父爵武冈侯（王谧过继给了早逝的伯父武冈侯王协）。按《宋书·百官下》，秘书郎是六品清要之官（注4），这说明王谧的中正品是二品最高品。也就是说，比起刘裕的父祖辈，人起点就超过你终点，其身份与刘裕无异天渊之别。

然而，王谧这位人上人，却无比欣赏刘裕这个烂赌鬼，常说“卿当为一代英雄”（注5），甚至还常常替他还赌债。有一次，刘裕赌博输大发了。欠下了京口大土豪骠骑咨议刁逵三万钱的赌债（应是高利贷）。三万钱是什么概念，相当于当时一位县令大半年的工资，且可以在城里买一套小宅子。以刘裕之穷，那肯定是还不起的。可这钱又不能不还，因为刁逵可不是普通土豪，其祖父乃东晋开国名臣尚书令刁协，曾作为晋元帝司马睿心腹而主持“刻碎之政”，抑制王导等大家族门阀势力，维护皇权，引起士族的不满，结果琅琊王氏的王敦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逼宫，刁协战败逃跑，半路为手下所杀。刁协死后，刁氏家道衰败，咸康中（335年－342年）尚为贫户（注6），刁协之子刁彝遂上疏朝廷，请求为父亲平反，于是刁协被追复官职，刁彝也得到朝廷重用，担任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镇守广陵（注7），执掌北府。刁彝的三个儿子刁逵、刁畅、刁弘遂趁着家族崛起而“不拘名行，以货殖为务”，至东晋未年已是“有田万顷，奴婢数千人”的巨富。

如前所述，永嘉之乱后，有大量北方流民逃亡到南方荒山野泽之地，东晋朝廷为了解决这些渡江民众的生计问题，一开始是放开管理的（注8）。然而这一政策的直接结果是导致士族掀起圈地狂潮，大肆侵占原本属于国家的山川林泽。于是到了晋成帝咸康二年（336年），朝廷颁布了一份“壬辰诏书”，宣布“占山护泽，强盗律论，赃一丈以上，皆弃市”（《宋书·羊玄保传》）。当然，以东晋当时的社会形态，这法令对士族豪强而言是没有任何威慑力的，只不过是让小民更可怜，让更有权有势的家族来垄断更多的山泽资源而已（注9）。世居京口的渤海刁氏在三代以后成功暴富的背后缘由就在这里。如《晋书·刁逵传》所云：“刁氏素殷富，奴客纵横，固吝山泽，为京口之蠹。”

总体来说，渤海刁氏虽比不上琅琊王氏等一流士族，但由于紧紧依附东晋皇权，故仍得以名列甲族，高官巨富。刁逵身为刁彝的长子（字伯道），更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当时的辅政的“相王”会稽王、司徒、骠骑将军、录尚书事司马道子的心腹僚佐，任骠骑咨议参军，可以说有钱有人有权有势，这种大佬刘裕是肯定惹不起的。事实上，刁逵一看刘裕迟迟还不上钱，就派人把他抓起来，绑在拴马桩上拷打，逼他还钱。看来刁逵除了占山护泽，估计还做着高利贷的生意。

按照一般的发展，刘裕还不上钱，最后很可能会被迫卖身还债，再次跌落阶层，成为刁逵数千奴客中卑微的一员。然而关键时刻，王谧来了。此时王谧已从秘书郎升迁为骠骑长史了（士族以秘书郎起家，百日便迁，这是常例），魏晋时公府、都督府、将军府里有两大佐官：长史排行在前，掌文职；司马排行在后，掌武职；在这两大佐官之下，还有数量不等的主簿（掌文书）与参军（参议军事）。普通将军的僚佐地位并不高，但一、二品重号将军的僚佐地位就很高了（司马道子身为相王，其僚佐当然更高），其长史为六品，与秘书郎同品，但位次在秘书郎之前；而刁逵的谘议参军为七品。也就是说，王谧当时与刁逵同在骠骑将军府任僚佐，且刚好是刁逵的上官。王谧看到刘裕被绑，大骂了刁逵一通，然后替刘裕还上了这三万赌债。

刘裕重见天日，对王谧感激涕零，王谧却握住他的手，表示这没什么，还是那句话，卿当为一代英雄，我能为一代英雄还钱，这是我的荣幸。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多年后，刁逵将悲哀的发现，这三万钱是一笔糟糕透顶的孽债，而王谧则将惊喜的发现，这三万钱就是他一生中回报率最高的一笔投资。

晋安帝元兴三年（404年），刘裕以刁氏逆附反贼桓玄，将刁氏一门尽诛，“子侄无少长皆死”。如前所述，刁氏乃京口一蠹，家族聚集了巨额的财富，这些财富刘裕一分也不要，而是来了个“打土豪分田地”，让京口的百姓自行前往刁家，钱粮自取。于是一城皆狂，全都冲去拿取，但这么多人搬了整整一天，居然都没能将刁氏的财产瓜分完毕。当时正值灾荒，京口民众竟因此得到了意外的救济。

至义熙八年（412年），刘裕完全主持了东晋的朝政，于是正式下令，禁止官吏私占山泽。

《宋书·武帝纪》：“州郡县屯田池塞，诸非军国所资，利人守宰者，今一切除之……先是，山湖川泽，皆为豪强所专，小民薪采渔钓，皆责税直，至是禁断之。”

东晋的门阀政治，就是在刘裕这一步步零敲碎打下瓦解融化的。

至于王谧，桓玄篡晋时，他率领的琅琊王氏也倒向了桓楚王朝，与太原王氏（注10）并为桓楚政权两大门阀支柱。然而桓玄失败后，朝廷却只诛灭了“尝轻侮刘裕”的太原王氏（《晋书·王愉传》），却独独放过了琅琊王氏，这自然是刘裕多方保护的结果。此后，王谧还作为刘裕的士族代言人，长期在建康担任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即朝廷宰相），与在京口执掌北府军的刘裕亲密合作。而琅琊王氏子弟，如王球、王诞、王弘、王昙首、王华、王惠、王准之等人也纷纷在王谧的引领下进入刘裕幕府，官至公卿，并在入宋之后权势更盛，其政治地位远远超过了原先与他齐名的陈郡谢氏。

于是，以王谧为关键，身为东晋四大高门之首的琅琊王氏，同时又成为了南朝四大盛门之首（王谢袁萧），号称“六世名德，海内冠冕”（注11）。据历史学家周振鹤统计，中古时期（两晋到唐末）一直维持强盛势头的家族一共有30个；这30个家族中，琅琊王氏总共出了五品以上官员199人，高居首位；因而在中古历史上被称为“华夏首望”。而这一切，也多亏了王谧从前那三万钱哪！

《易传》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三万钱买了一个盛门数百年的锦绣荣光，而在一个门阀毁灭的时代屹立不摇，这就是古人的智慧啊，岂不令人感叹哉！

注1：汉尺约为0.23米，魏晋以下逐渐增长，魏尺增至0.241米，而东晋时的尺已长0.245米。参看杨宽：《中国历代尺度考》，见河南省计量局主编：《中国古代尺度梁衡论文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65-68页。

注2：如《史记·高祖本纪》载刘邦微时，县廷大吏萧何“数以吏事护高祖”，而大豪强吕公也将本来要嫁给县令的女儿嫁给了他。又如《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载刘备微时，“（公孙）瓒深与先主相友”，而中山大商人张世平、苏双等亦“见而异之，乃多与之金财”。

注3：中领军，为禁军最高统帅。南朝士族虽已很少领兵，但高级禁卫军官及高级军号，倒是他们所不拒绝的。周一良亦认为：“武位虽非高门所乐，然以文职清望官帖领之（但结衔时皆以文官居武职之前），则互相配合，最为美授。”参阅周一良：《〈南齐书·丘灵鞠传〉试释兼论南朝文武官位及清浊》，《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7页。

注4：这是最受魏晋士族青睐的一个起家官，士族青年才俊如钟会、刘乔、王羲之、谢石、司马尚之等辈皆起家此官。关于此官职，宫崎市定指出，秘书郎是秘书省的郎官，秘书省是收藏秘籍的地方，亦即图书馆。这种无须承担高效率行政的责任、从事文化事业的官职正是贵族希望担任的官职。因此，自秘书郎起家是最受称誉的，且在东晋时代声价日隆。参阅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第170页。

注5：《晋书·王谧传》：“初，刘裕为布衣，众未之识也，惟谧独奇贵之，尝谓裕曰：‘卿当为一代英雄。’”

注6：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页一六二至一六三。

注7：田余庆就指出，广陵与京口一江之隔，二者唇齿相依，本为一体，无京口后援则广陵不足以羁縻江淮，无广陵屏蔽则京口也难于经营成辇下重镇。故江北广陵也是北府重镇（谢玄就镇广陵）。不过京口、广陵毕竟有大江之阻，作为建康安危所系的内镇，最后只能是京口而不是广陵。参阅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2011年，第335页。

注8：《晋书·元帝纪》：“（公元317年七月）丁未，梁王悝薨。以太尉荀组为司徒。弛山泽之禁。”

注9：《宋书·羊玄保传》：“山湖之禁，虽有旧科，民俗相因，替而不奉，熂山封水，保为家利。”《宋书·武帝纪》：“山湖川泽皆为豪强所专，小民薪采渔钓皆责税直。”《太平御览》卷834引王胡之与庾安西笺：“此间万顷江湖，挠之不浊，澄之不清。而百姓投一纶下一筌者，皆夺其鱼器。不输十匹，皆不得放。”

注10：太原王氏虽因未出权门宰相而没有被列入东晋四大高门（王谢庾桓），但其传统地位并不比这四家低，而且还出了三位东晋皇后，乃东晋门阀之最。所以太原王氏一向自视甚高，甚至连四大高门中的陈郡谢氏与谯国桓氏都看不起，认为谢氏乃新出门户，甚至蔑称权倾一时的桓温为“兵”，拒绝嫁女到桓家。

注11：出自《文选》卷四六《王文宪集序》。此“六世”即从东晋王导至南齐王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