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玲玲:美洲奴隶制烟草种植业与英帝国的兴起

作者:荆玲玲

原文刊载于《世界历史》2024年第3期


图片

奴隶贸易(图源:《世界简史:人类文明的演进历程》


1833年英国议会颁布了《废奴法案》,废除了英帝国大部分殖民地的奴隶制。作为补偿,英国拨出两千万英镑特别款项用于支付种植园奴隶主的赔偿金,该法案还规定,奴隶要想获得自由和解放,必须作为学徒免费为他们原有的种植园主工作四年到六年。然而奴隶制的废除使得英国人对英帝国兴起时期奴隶贸易和种植园奴隶制的历史缺乏反省,不愿承认英帝国是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奴隶帝国”。但事实上,近代早期逐渐兴起的英帝国的确是一个由美洲奴隶制种植园经济主导的“奴隶帝国”,为英帝国和世界市场生产烟草、咖啡、糖、棉花等产品。在英帝国兴起过程中,英属北美和加勒比殖民地的奴隶制烟草种植业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而加强对近代早期烟草与英帝国之间关联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国外学者对英帝国兴起原因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民族国家的扩张、商业联系和意识形态因素等方面。约翰·西利(John Seeley从民族国家的视角出发,认为英帝国的兴起是国家扩张和种族扩散相结合的产物。凯恩(P. J. Cain 和霍普金斯(A. G. Hopkins在《英帝国主义》一书中,从土地、财政与商业联系的视角提出绅士资本家的商业创新和与国内政治的密切联系促进了英帝国的形成。《牛津英帝国史》则从跨国视角看待英帝国的兴起,认为英帝国的兴起是多种偶然因素的结合,贸易商、英国王室和殖民活动家都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大卫·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则从英帝国的不列颠意识、新教主义、海洋意识、自由观念等方面分析了英帝国兴起的思想渊源,认为英帝国起源于伊丽莎白一世时期英国海军的扩张。国内研究英帝国史的学者主要关注英帝国的兴衰史、英帝国殖民体系的崩溃以及英帝国与中国西南边疆之间的关系。钱乘旦在其主编的《英帝国史》中,对影响英帝国形成的殖民理论和重商主义思想进行了剖析,并把北美烟草殖民地的建立作为建立帝国的初步努力。国内外学者对烟草历史和文化的相关研究大多集中于烟草的传播史、烟草文化及其欧洲化、英属北美殖民地烟草种植园经济和美国烟草业的发展史,缺乏对奴隶制烟草种植业与英帝国兴起之间关联的研究。综上所述,国内外学者对英帝国史的研究主要立足于英国,因而在解释英帝国兴起原因时也主要考虑宗主国的发展需求,忽视了英属美洲殖民地对英帝国建立的作用。本文运用全球史的理论方法,将微观的物质研究与宏观的帝国研究相结合,揭示英属美洲殖民地的奴隶制烟草种植业在英帝国兴起过程中发挥的作用。

一、烟草种植与英属美洲殖民地的开拓


16世纪末烟草传入欧洲,尽管引起了植物学家和药物学家的关注,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烟草在欧洲一直被视为一种昂贵的草药,其种植也仅限于巴西和西班牙的少数领地,且其商业价值仍未体现出来。1562年法国人让·利博尔(Jean Ribault在南卡罗来纳皇家岛港(Port Royal Island的殖民以失败而告终,并未找到传说中锡沃拉(Cibola的7座黄金城,但他在返回途中有了新的打算,认为该据点可以作为袭击西班牙舰队的基地。利博尔的旅行记述在英国宫廷中流传开来,对英国在美洲的殖民带来了深远影响,当时英国殖民的目的就是要找到金银,攻击西班牙舰队,甚至征服西属美洲。1585年,英国人在北美建立了第一块殖民地——罗阿诺克岛(Roanoke Island,目的就是为海盗和私掠船提供一个袭击西班牙舰队的基地。三十多年以后,英国在北美和加勒比地区的殖民就取得了巨大成功,其中烟草种植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


早在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英国人曾在北美进行过一些建立殖民地的尝试,尽管并未取得成功,但也为后来英国人殖民北美奠定了基础。在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统治时期,英国人仍未放弃到美洲的殖民计划,并取得了一些成果,占领了圭亚那和北美的部分地区。1606年,英国国王颁发了一份特许状,特许新成立的弗吉尼亚公司和普利茅斯公司到美洲特定区域殖民的特权,每个公司都有开采金、银和铜的权利,7年内不征收进口关税,国王将获得贵金属的五分之一作为回报。在英国王室的鼓励下,英国人加快了向美洲殖民的步伐。1607年,在克里斯托弗·纽波特(Christopher Newport上尉的率领下,一百多名殖民者前往北美,最终选择在詹姆斯河沿岸建立自己的殖民据点,并将其命名为詹姆斯敦(Jamestown,弗吉尼亚的殖民由此开始。起初,这块新的殖民地处境非常困难,殖民者遭受着饥荒、疟疾带来的困扰,以及印第安人的袭击。1610年年初,虽然弗吉尼亚的人口已增长到500人左右,但大部分殖民者冬季都要挨饿,同年春天,仅有60名殖民者在弗吉尼亚幸存下来,这块新的殖民地几乎难以维持下去。在此等形势下,1612年的烟草试验使英国殖民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因为约翰·罗尔夫(John Rolfe成功地种植了该殖民地的第一批烟草,他栽培的烟草种子是“从特立尼达进口的最好的烟草,并且某种程度上已经在殖民地生长了”。弗吉尼亚殖民者拉尔夫·哈默(Ralph Hamor是第一个赞扬罗尔夫的人,因为罗尔夫成功地栽培了为大家所熟知的尼古丁烟草(又称“黄花烟草”。哈默看到了维持这块殖民地的可能性,并在1614年对弗吉尼亚的记述中向移民们强调了烟草植物预期的盈利能力:“烟草这种珍贵的商品,每个人都可以种植,用最少的劳动和照料就可以获得衣服和其他必需品的回报。”

烟草的种植不仅给弗吉尼亚带来了希望,使殖民地得以维系,还奠定了弗吉尼亚殖民地发展的基础。烟草很快发展成为弗吉尼亚的主要作物,其种植已经融入了殖民地的经济生活。弗吉尼亚殖民地居民种植烟草的积极性非常高,他们“只要找到一块新的土地,就砍伐树木,在圆木和树桩之间锄地,春天在那里种植烟草,并用栅栏把它围起来,如果土地收成不错,就会连续几年都种烟草”。英国对烟草需求的逐年增长和弗吉尼亚烟草的高昂价格刺激了种植园主不遗余力地去种植烟草,在烟草种植高额的利润面前,烟草很快成为弗吉尼亚唯一的出口商品。罗尔夫种植的烟草于1613年7月乘“伊丽莎白号”抵达英国,1614年“伊丽莎白号”再次将烟草从弗吉尼亚带回英国,到1617年,弗吉尼亚运往英国的烟草高达2万磅,此后逐年增加,1618年烟草出口达到5万磅,1628年高达37万磅。烟草种植在弗吉尼亚人的生活中占据了统治地位,弗吉尼亚变成了“烟草殖民地”。一位同时代的弗吉尼亚人这样说:“我们除了烟草没有其他贸易,但是烟草的贸易却能给我们提供一切:肉类、酒类、衣服和金钱。”

弗吉尼亚烟草种植的成功加快了英国在北美建立殖民地的速度。在马里兰殖民地的建立过程中,烟草种植依然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1609年乔治·卡尔弗特(George Calvert,又称巴尔的摩勋爵成为弗吉尼亚公司的股东,1620年他购买了纽芬兰东南半岛的殖民特许权,并于次年派出了一些殖民者,1623年国王授予乔治·卡尔弗特到纽芬兰殖民的特许状,但由于气候恶劣,再加上当时他意识到了烟草对于成功殖民的重要性,就放弃了纽芬兰的殖民地前往弗吉尼亚。由于各种原因,卡尔弗特在弗吉尼亚的殖民没有成功。乔治·卡尔弗特的儿子不仅继承了父亲的遗产,还继承了他的项目。1632年查理一世授予乔治·卡尔弗特爵士到北美殖民的特许状,卡尔弗特的儿子接过了特许状,该殖民地被命名为马里兰。起初,马里兰的殖民者不愿种植烟草,在殖民地建立的第一年里,殖民者没有种植任何作物,但是,不久之后,烟草就吸引了早期的马里兰人。像弗吉尼亚人一样,马里兰的印第安人很快就开始种植烟草,当地的土壤也非常适合烟草的生长,他们在自己的棚屋附近选择最肥沃的土壤,在种植园里种植烟草,很快就发展成为强大和繁荣的烟草种植园。烟草种植成为马里兰的主要产业,烟草种植园沿着河流和海湾沿岸发展,这些种植园规模小的占地一两千英亩,少数大的种植园占地多达五千多英亩,种植园主根据殖民者的数量来分配土地。到1637年,烟草不仅成为马里兰的主要经济来源,还发展成为该殖民地的货币;1639年,这块人口不足三百人的殖民地就将10万磅烟草出口到了伦敦。

与英国在北美建立殖民地一样,英国向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岛的殖民同样属于战略的选择,而且烟草种植在英国殖民过程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早在詹姆斯敦建立前后,英国人就在南美建立了几个殖民据点,圭亚那就是其中典型代表。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末期,许多英国船只就曾在委内瑞拉海岸进行着盐和烟草的贸易,英国人还进行了探索和殖民圭亚那的尝试。1608年,罗伯特·哈考特(Robert Harcourt和他的两个助手获得了在亚马孙河和埃塞奎博河之间土地的殖民特许权,1609年哈考特和97名士兵在圭亚那登陆。从那以后,哈考特在圭亚那维持了一小块殖民地,他在讲述该殖民地的历史时提到,烟草是殖民成功的关键:“在圭亚那,还有另一种有利可图的商品,那就是烟草,尽管有些人不喜欢,但总的来说这里所有的人都以极大的热情款待它。种植烟草不仅是我们英格兰人的要求,而且也是爱尔兰、荷兰等东部地区的要求,烟草的价值是巨大的,给商人带来的利益是无限的,国王因此获得的利益也是巨大的。自1610年烟草被引进到这个王国以后,它至少身价6万英镑,我敢这样说,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这种如此受追捧和渴望的商品——烟草将为从业者带来巨大利益。”事实上,烟草对所有出现在亚马孙河流域的英格兰和爱尔兰殖民者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1617年菲利普·珀塞尔(Philip Purcell的爱尔兰殖民团体向英格兰和荷兰运送了烟草,英格兰人、爱尔兰人和荷兰人在亚马孙河沿岸地区的殖民地都靠烟草繁荣起来,到1623年,他们向欧洲运送了80万磅的烟草。哈考特等人的殖民尝试为英国向加勒比群岛的殖民奠定了基础,此后英国人一如既往地前往圭亚那和西印度群岛其他地区进行贸易与殖民活动。1619年,到南美探险的罗杰·诺思(Roger North领导和组织亚马逊公司到维阿波科河和亚马孙三角洲之间开拓殖民地,诺思在亚马孙三角洲设立一个100人的营哨,开始种植烟草并与印第安人做生意。

烟草种植的成功增强了英国人向加勒比地区殖民的兴趣,他们发现了通往被西班牙所忽视的小安的列斯群岛(Lesser Antilles的道路,从而开始了英国人占领加勒比地区一系列小岛的殖民进程。英国人在加勒比群岛建立的第一块殖民地是1624年建立的圣基茨岛(St. Kitts,又称圣克里斯托弗岛。1620年托马斯·沃纳(Thomas Warner在向亚马孙河流域探险时曾航行到加勒比,在返英途中沃纳听从一个朋友的建议航行到了背风群岛,登上圣克里斯托弗岛后,他发现该岛非常适合种植烟草,并很快结识了当地的加勒比首领。回到英国后,沃纳就开始寻求伦敦商人支持其殖民计划。用沃纳自己的话说,“这个岛为殖民带来了希望,因为适宜种植烟草这种有利可图的商品”。1624年1月,在伦敦商人的支持下,约有20名英国人抵达圣基茨,开始种植烟草。次年,沃纳带着殖民地的9500磅烟草重返英国,烟草在当地的畅销证实了他对烟草前景的看法,他于1626年带着400名殖民者前往圣基茨。烟草成为该岛的主要经济作物,被越来越多地运往英国,1627年圣基茨的一位烟草种植园主由于享受免关税的政策向英国出口了1万磅的烟草。烟草的种植也促进了圣基茨这块殖民地的发展和巩固,1629年时,居住在此岛上的居民估计有3000人,到了1637年,圣基茨的人口增长到了1.2万人,次年,近50万磅来自圣基茨的烟草抵达伦敦。

在巴巴多斯(Barbados和普罗维登斯岛Providence Island这两块英国殖民地的建立过程中,烟草种植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与圣克里斯托弗岛类似,英国殖民者对巴巴多斯的兴趣也源于商业探险。1625年,船长约翰·鲍威尔John Powell在从巴西返航途中登上巴巴多斯,发现该岛人迹罕至、森林茂密、土质肥沃,令他十分着迷,写下了该岛的考察报告。回到英国后,鲍威尔关于巴巴多斯的报告打动了英国富商威廉·科腾William Courteen爵士,在科腾等人的资助下,1627年2月,约翰·鲍威尔和亨利·鲍威尔两兄弟带领八十名左右的英国殖民者来到巴巴多斯,他们从圭亚那获得了烟草种子,在当地印第安人的指导下进行种植并取得成功。烟草的种植促进了殖民地人口的增加和经济的繁荣,1628年大约有1600名英国殖民者来到巴巴多斯,到1638年,巴巴多斯的人口增加到了1万人,成为英国人在加勒比地区的重要基地,该岛种植的烟叶很快被运到英国销售,同年巴巴多斯出口到伦敦的烟草就高达20.5万磅。烟草种植的成功促进了英国殖民者的美洲殖民计划,普罗维登斯岛的殖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该殖民地的殖民事业是由1630年成立的普罗维登斯岛公司领导的,被授权可以在海地到委内瑞拉海岸一直到中美洲大陆的加勒比海大部分地区殖民。总督菲利普·贝尔Philip Bell对烟草在普罗维登斯岛的种植前景深信不疑,他认为烟草种植能带来巨大财富:“用不了多久,烟草就会使它变得更富饶,使英国任何人的财产增加一倍或两倍还多。”烟草的种植为普罗维登斯岛的殖民做出了重大贡献。此后,英国人在该地区建立的殖民地包括1628年的尼维斯岛Nevis,1632年的安提瓜岛Antigua和蒙塞拉特Montserrat,这些都是沃纳以烟草种植为基础建立起来的。

16世纪末17世纪初,英国统治者积极支持商人到海外开拓殖民地,在英国向北美切萨皮克湾、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岛殖民的过程中,烟草种植都发挥了关键作用,烟草种植不仅使英属北美和加勒比的殖民地能够生存和维系下去,而且对英国早期殖民地的繁荣做出了重要贡献。到1640年,英属殖民地西印度群岛、百慕大和弗吉尼亚的人口已达到4万人,生产的烟草高达125万磅。更为重要的是,英属加勒比殖民地与英属北美殖民地形成了紧密联合的整体,推动了英属美洲殖民地的整体发展和近代早期英帝国殖民体系的形成。17世纪初,切萨皮克湾和西印度群岛以烟草种植为基础建立的殖民地,使得英国在美洲地区的殖民扩张取得初步成功。英国人所追求的帝国设想不仅得以付诸实施,而且初步得以实现,为英国开拓更多的殖民地、建立海外帝国奠定了基础。


二、烟草生产与种植园奴隶制的形成


烟草的生产过程周期较长,程序繁琐,从种植、加工到投放市场都需要大量劳动力。烟草种植园对劳动力的需求推动了白人契约仆indentured servants制的盛行,成为英属美洲殖民地烟草种植园奴隶制兴起时期的早期形式。自从罗尔夫在弗吉尼亚的烟草种植尝试获得成功后,弗吉尼亚就开始大面积种植烟草,1616年罗尔夫对人口仅有351人的弗吉尼亚殖民地的烟草种植状况描述道:“种植园中日常事务都需要契约仆,种植园主必须依靠自己和契约仆的辛勤劳动来维持家庭的生计。”从中可以看出,弗吉尼亚烟草种植园较早实行了白人契约仆制。英国殖民者在殖民开拓过程中也将其农业劳动力模式带到了美洲,在切萨皮克殖民地建立初期,不仅移民到切萨皮克的自由民非常少,致死率也非常高,1607-1610年,詹姆斯敦的人口死亡率高达46%-60%。美洲土著印第安人因传染病大量死亡,殖民者和冒险家们又不愿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因而大量的自由土地和较少的自由劳动力使得烟草种植园的白人契约仆制得以实行。白人契约仆的主要来源是殖民公司招募的下层民众和英国政府流放的政治犯,以弗吉尼亚为例,1617年在弗吉尼亚殖民者的请愿要求下,英国政府同意将部分政治犯流放到弗吉尼亚充作烟草种植园中的契约仆;1618年,伦敦弗吉尼亚公司制定了招募100名年轻人到弗吉尼亚烟草种植园劳动的计划,1620年,这一计划得以实施,100名青年男性和女性从伦敦被运送到弗吉尼亚,成为烟草种植园中的契约仆。除了切萨皮克,在加勒比群岛,白人契约仆制也非常盛行,切萨皮克早期殖民史上的跨大西洋劳工贸易在加勒比地区同样明显,加勒比群岛是契约仆移民的主要目的地。整个17世纪,在37.8万名英国移民中,大约有60%移居加勒比,而切萨皮克只有约30%;1630年后的20年间切萨皮克的英国移民略低于加勒比的一半。1639-1643年,在巴巴多斯的15个烟草种植园中,每个种植园至少都有2名契约仆,有些种植园的契约仆甚至超过20名。普罗维登斯岛的烟草种植园也使用契约仆,1632-1633年,规模小的种植园有4个契约仆,而普罗维登斯岛公司则被总督批准使用32个契约仆。

17世纪后期,烟草种植园规模的扩大和奴隶贸易的盛行促使英属北美和加勒比殖民地的烟草种植园生产方式发生了转变,从白人契约仆制逐渐转向黑人奴隶制。一方面,烟草种植园规模的扩大使得烟草的市场价格不断下降,导致契约仆非常短缺。如在17世纪后半期的马里兰,78%的农场仅有一个契约仆,罗伯特·科尔Robert Cole是一个小烟草种植园主,拥有300英亩田产,其中100英亩种植烟草,但是他仅有5个契约仆。契约仆数量的大幅度下降和高昂的劳动力价格使得烟草种植园主更愿意采用非洲黑人劳动力。另一方面,随着奴隶贸易的发展,大量非洲黑人被贩卖到美洲,英属北美殖民地和加勒比西印度群岛的烟草种植园开始使用黑人作为劳动力。英国政府还鼓励伦敦商人到非洲海岸进行奴隶贸易,1618年和1631年,英国国王都曾授权伦敦商人享有到几内亚海岸进行奴隶贸易的特权。1633年,普罗维登斯岛总督授权普罗维登斯岛公司使用更多的黑人奴隶作为劳动力。1636年,巴巴多斯总督议会通过了一项法案,规定“所有在那里登陆的黑人都必须充作奴隶,必须终身在巴巴多斯服役”。到1645年,巴巴多斯的黑人已达到6400人。起初,黑人奴隶大多从西印度群岛引进,1650年一艘英国商船从西印度运回大量非洲黑奴,1652年普利茅斯一艘商船载运300名黑人从巴巴多斯返航,1666年英国殖民者从圣克里斯托弗运回500名非洲黑人奴隶。直到17世纪80年代皇家非洲公司垄断向英国殖民地种植园运送黑人奴隶的权力后,黑人奴隶才直接从非洲引进。1680-1700年,大约有30万黑人奴隶被卖到英属美洲殖民地,在后来的一个世纪中,平均每年有20095个黑人奴隶来到这些殖民地。18世纪上半期非洲黑人移民到切萨皮克的数量大幅度增加,1700-1740年,奴隶主将5.4万名黑人带到弗吉尼亚和马里兰,其中大约4.9万名是非洲人,非洲黑人在奴隶移民中的比例从1710-1718年的近四分之三增长到1727-1740年间的十分之九。

17世纪后期,奴隶制在英属切萨皮克和西印度群岛殖民地的烟草种植园中基本形成。其形成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在白人殖民者的种族歧视下,非洲黑人成为烟草种植园中的主要劳动力。从日出到日落,黑人奴隶在烟草田里从事最简单和重复性最高的工作。“大多数非洲黑奴在夏季到达,此时烟草已经栽种并生长起来了,主人们一般会让新来的黑奴去锄地使烟草植株免受杂草和蠕虫的侵害,在给烟草打顶除芽后,黑奴还要在8月或9月帮助种植园主收割烟叶,放在烟草仓里风干一个月,最后,他们还要学会把烟叶从茎上剥下来打成捆装进大桶里。”18世纪上半叶,几乎所有的非洲黑奴是体力劳动者。即使是拥有390名奴隶的大种植园主罗伯特·卡特Robert Carter也很少把奴隶训练成工匠。在这些奴隶中,四分之三在田里干活,只有7%的男性是工匠,这些工匠大多还是在弗吉尼亚出生的木匠和制桶匠。

其次,英国统治者对海外殖民地种植园事务和奴隶的管理实现了正式化和规范化。17世纪中期以前,英国对其海外殖民地的管理非常混乱,没有固定的管理机构和专员,仅在枢密院中临时抽取一些官员处理紧急和必要的事务。17世纪六七十年代,英国专门成立了管理英国海外殖民地种植园事务的机构——贸易和种植园委员会the Committee for Trade and Plantations,对海外殖民地种植园的管理步入正轨。1660年,英国国王查理二世为规范英国海外殖民地的管理,从枢密院中选取35名贵族、绅士和商人组成了“海外种植园委员会”Council for Foreign Plantations,除要了解和管理种植园事务和居民情况外,该委员会“专员们还要受命提供学识渊博的正统牧师来改革种植园主和奴隶的过度放纵行为,并采取一切手段使土著印第安人和奴隶尽可能接受基督教信仰的洗礼,以及总体上处理好与政府管理和种植园改善有关的事项”。1664年,“海外种植园委员会”在一份报告中提到“当时黑人被认为是美洲种植园最重要和最有用的附属物,这些种植园的工作依赖于永久服役的黑人的供应”。1665年,“海外种植园委员会”解散,1668年和1670年,“贸易委员会”和“种植园委员会”分别成立,1672年这两个委员会合并为“贸易和种植园委员会”。该机构为殖民地总督的种植园管理提供了建设性意见。1675-1696年,“贸易和种植园委员会”成为英国管理殖民地种植园的中心机构,其报告为殖民地的种植园事务和奴隶制管理提供了决策参考。如1678年贸易和种植园委员会关于西印度群岛殖民地的报告中就有对种植园奴隶加强管理的相关规定,对英属西印度群岛殖民地相关立法措施的出台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因此,贸易和种植园委员会在规范英属美洲殖民地的种植园管理和加强奴隶制方面发挥了重要职能。

再次,专门从事非洲奴隶贸易的皇家非洲公司the Royal African Company的组建使得烟草种植园奴隶制的确立有了长期稳定的保障。17世纪上半期,英属北美和加勒比殖民地的黑人奴隶来源较少,一般从荷兰殖民者手中购买或者商船私自贩运,不仅价格较高,而且非常不稳定,满足不了烟草种植园对黑人奴隶的大量需求。17世纪60年代,到非洲的英国探险者和商人向国王请愿,要求成立一个政府特许的专门从事非洲奴隶贸易的公司,即皇家非洲公司,并宣称该公司不仅能为所有英国海外殖民地的种植园提供充足的黑人奴隶,而且将比国王臣民从事的任何其他贸易产生更大的利润。1663年,皇家非洲公司在英国政府特许基础上得以组建,1665年公司成立两年后,资本规模不断扩大,英国国王成为该公司的最大股东。为保证种植园中奴隶的充足供应,1663年皇家非洲公司向英国国王陛下所有臣民颁发许可证,“根据商船的吨位,只要每吨支付3英镑的费用,就可以将尽可能多的黑人装上他们的商船运走,不同的殖民地黑人奴隶的售价也不一样,每个奴隶大致的价格为17-19英镑”。在缴纳关税和其他货物税的前提下,皇家非洲公司享有进出非洲特定地区的唯一贸易特权,“所有国王陛下的臣民,无论其地位如何,禁止从这些地区进口货物,否则将被监禁并损失船只和货物”。1665年,仅成立两年的皇家非洲公司在非洲西海岸的贸易额已经达到15.8万英镑,超过了此前五年贸易额的总和。皇家非洲公司不仅向英属美洲殖民地提供黑人奴隶,还对规范奴隶贸易起到了一定作用。1676年,皇家非洲公司处罚了巴巴多斯私自贩卖奴隶的商船,并对奴隶贸易做出了严格限制和规定。

最后,17世纪60-80年代,英属美洲殖民地当局出台了一系列规范种植园奴隶制的法律。一方面,这些殖民地法律对黑人的奴隶身份有着明确的规定,黑人奴隶不仅要终生服役,而且其后代的身份难以改变。1654年,报纸上的新闻就提到了奴隶与契约仆的身份差别,“奴隶要屈从于奴隶主的意愿,契约仆则是按契约合同或者法律服役,身份自由”。1661年,弗吉尼亚针对奴仆逃亡出台的法律规定,对逃跑的黑人的惩罚就是要终生为主人服役。1664年,马里兰议会也颁布了法律,规定“所有黑人或奴隶的孩子必须终生为奴”。1672年的弗吉尼亚法律更是将黑人终生服役制度化。这些烟草种植园中的黑人奴隶不仅自己没有自由,需要终生为奴隶主服役,而且其后代也难以摆脱奴隶的身份。1662年,弗吉尼亚法律规定:“在本地出生的黑人儿童的身份依母亲而定。”受英国白人殖民者在殖民地广泛传播基督教信仰的影响,不少黑人儿童接受了洗礼,但是即便如此,黑人儿童的奴隶身份也无法改变。1667年,弗吉尼亚的法律规定,“黑人儿童即使接受洗礼也不能获得自由”。这样,黑人的奴隶身份不断得到强化和固化,称呼也由原来的“黑人”negro转变为“奴隶”slave或者“黑人奴隶”negro slave。另一方面,美洲殖民地当局严格限制奴隶的行为和生活,一旦违反相关规定,处罚措施非常严厉。如1667年巴巴多斯议会专门出台了规范奴隶言行的法律,规定“在安息日、圣日或其他重要节日奴隶都不得外出,不准离开他们的种植园;禁止奴隶携带棍棒、木剑等危险武器,禁止他们使用鼓、号等声音较大的乐器;任何奴隶以殴打或类似的方式对基督徒采取暴力行为,都将受到警察的严厉鞭打……”对黑人奴隶的严格管理甚至延伸到了婚姻制度,如1681年马里兰的法律就有关于禁止种族通婚的规定。

17世纪烟草种植园中奴隶制的兴起和巩固不仅促进了英属美洲殖民地烟草业的繁荣,还推动了英国国际贸易的增长和英帝国商品市场的开拓。在英属北美殖民地切萨皮克,自1622年烟草种植业成为弗吉尼亚的经济支柱以后,烟草成为切萨皮克殖民地的主要产品。从该殖民地出口到英国的烟草从1622年的6万磅增加到1628年的50万磅,1639年烟草出口高达150万磅。到17世纪末,弗吉尼亚和马里兰每年的烟草产量超过2000万磅。同时,烟草种植也给英国带来了巨大利益,1622-1638年,英国从美洲殖民地的烟草进口中所获收益从6.1万英镑增加到200万英镑。此外,由于弗吉尼亚和马里兰的烟草产量高,英国人不仅能够从切萨皮克殖民地获得本土消费的烟草,如1648年英国商船将大量烟草运往英国,英国商人还可以将剩余的大量烟草再出口到欧洲国家。17世纪中期,英国与荷兰之间的烟草贸易非常频繁。1653年,荷兰商船上已载运大量英国殖民地烟草。1676年,葡萄牙从切萨皮克进口烟草;1677年,意大利也继续维持与英国的烟草贸易。英国利用北美殖民地的烟草与欧洲国家开展烟草贸易,促进了英国对外贸易的增长和帝国商品市场的开拓。

1624-1629年,在英属西印度群岛殖民地,巴巴多斯和圣基茨的烟草业非常兴盛,1628年这两块殖民地向伦敦出口了约10万磅烟草,17世纪30年代末,其烟草出口量仍不断上升。1631年,随着西印度群岛烟草生产规模的扩大,伦敦烟草市场供过于求,价格大幅下跌,第二年帝国政府便下令限制小安的列斯群岛的烟草生产,“鉴于目前烟草种植被滥用,国王下令将烟草的生产限定在圣基茨和巴巴多斯,直到更多的产品被种植”。但是,到17世纪30年代末期,巴巴多斯的烟草出口量仍在上升,而弗吉尼亚的烟草出口却有所下降。直到17世纪40年代,烟草一直是英属加勒比岛屿最有利可图的产品,烟草产量大幅度增长,人口大量增加。1628-1638年,巴巴多斯和圣基茨的烟草总产量从10万磅增长到67.5万磅,人口也从2400人发展到2.5万人。1640年,到达巴巴多斯的荷兰人达尔比·托马斯Dalby Thomas注意到当地的英国殖民者种植大量烟草用于出口。17世纪40年代,巴巴多斯成为英帝国繁荣殖民地的代表,使弗吉尼亚、圣基茨、尼维斯、安提瓜和蒙塞拉特都相形见绌。英属西印度群岛的烟草不仅出口到英国,还出口其他国家。例如,1670年巴巴多斯烟草被运往伦敦,1676年英国商人将西印度群岛的烟草贩运到荷兰阿姆斯特丹出售。

英属美洲殖民地烟草种植业的发展不仅促进了英帝国兴起时期切萨皮克和西印度群岛殖民地的繁荣,也为英帝国的烟草贸易提供了稳固的商品来源,而烟草贸易的扩大促进了英帝国的资本积累。烟草贸易使得弗吉尼亚烟草在世界市场上赢得优势,英国成为西欧多数国家的烟草供应国,从殖民地进口的烟草在再出口贸易中所占的比例从1680年的33%增长到1695年的53%。17世纪末,烟草贸易繁荣带动了英国航运业的发展,增强了英国海军力量,还促进了英国纺织品、建筑材料等工业品在殖民地销售。烟草贸易每年给英国国王带来10万至13万英镑的关税收入。正像拉塞尔·R.梅纳德Russell R. Menard指出的那样,“来自美洲的烟草及其种植园农业迈出了建设英帝国的第一步,如果没有美洲殖民地的烟草种植园,英帝国或者说英属大西洋世界就不可能建立起来,因为烟草种植园生产力的提高使得英国烟草商能够以较低的价格出售他们的产品,并由此吸引越来越多有购买力的消费者,随之而来的种植园产品市场的扩大推动了英属大西洋世界的扩展”。


三、烟草销售与英帝国文化的建构


17世纪中期以前,英帝国在美洲是一个非正式的体系,其由几个从属于王室的殖民地组成,依靠殖民者共同的文化和身份,尤其是以从事殖民贸易的伦敦商人的活动为纽带,将分布在从新英格兰到加勒比海的大西洋地区的公司连成一个综合的商业整体。在此期间,烟草的生产和销售雇用了数百艘船只和数千名海员,同时吸引了一些参与殖民贸易的最富有的商人的兴趣。17世纪中期,英帝国在美洲的殖民体系已初步显现,英属美洲殖民地与英国本土之间维持着频繁的商业往来和互动关系,1650年英国进口了大约1000万磅的美洲烟草,这些殖民地的烟草价值约1200万英镑,但是一旦安全地运到英国市场,其价值就会翻几倍。

17世纪后期的消费革命推动了英国烟草消费的普及。在17世纪的西欧,伴随殖民扩张和对外贸易的发展,大量外来产品涌入欧洲,对新商品的消费需求猛增,对外来奢侈品的消费成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消费革命由此产生。消费革命使得消费日益多样化,各种各样的商品消费成为技术、营销和组织等方面一系列创新的灵感和动力。获取外部世界的制成品和奢侈品的消费欲望不断地改变着社会,不仅在英国如此,在英国人殖民和贸易的不同地区也是如此。17世纪后期,烟草、糖制品和咖啡成为欧洲大众消费的目标,16世纪中期,烟草等杂货在英国进口商品中所占比例不到10%,17世纪后期这一比例增长到16.6%,到1770年,烟草等商品在英国进口商品中的比重高达35.8%。在这些进口商品中,烟草首先成为一种新的大众消费品。烟草在17世纪末的英格兰已被贵族、乡绅和平民广泛消费,1670年,英格兰的年均烟草消费量达到了每人1磅,这些烟草足够25%的英格兰成年人每人每天吸上一斗烟,因此烟草在17世纪后期的英国成为一种大众消费品,促进了烟草消费的普及。

为了推动烟草消费的普及,英国烟草商极为注重烟草的包装和广告宣传,借助于烟草纸tobacco paper、烟草店招牌shop sign和贸易卡trade card等为烟草销售打广告。这些烟草商业产品的设计和运用体现着英国人对帝国的想象和认知,对于英帝国文化的建构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帝国、殖民地作物和黑人奴隶等形象成为烟草的重要象征,吸引着大量英国人走进烟草店和咖啡馆去消费烟草。烟草销售对英帝国文化建构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英国烟草纸上的图像体现了英帝国在美洲的殖民统治,反映了殖民主义的帝国意识。

17世纪后期,随着印刷品的普及和识字率的提高,英国烟草商首先在烟草纸上下功夫,委托当地工匠雕刻或蚀刻精美的图案,再印上商店的标志,然后用于烟草包装。烟草店主经常拿这种烟草纸提醒顾客留意其店铺名称和位置。到了17世纪中期,许多烟草店的标志都包含了种族意象,黑人男孩、摩尔人头像、土耳其人头像、印第安王后和国王的图案与较传统的圣徒和十字架标志混合在一起,这些标志作为位置标记被迁移到烟草纸上。这一时期的烟草纸有着重要的文化意涵,体现了英帝国在美洲的殖民和传教的意图。标题为“盖茨克尔Gaitskell整洁的烟草”就是这类烟草纸的一个典型例子,它的图案表明了烟草起源于英国的统治。圆形装饰物周围的铭文是:“史密斯上尉是第一个在弗吉尼亚上岸的英国人,他俘虏了帕斯赫王。”盖茨克尔雕刻师的这一想象来自罗伯特·沃恩Robert Vaughan雕刻的史密斯俘获帕斯赫王的雕像,这就说明了雕刻师是如何借用和改变早期切萨皮克殖民地的图像,将该地区构想为这种外来植物的发源地。除此以外,盖茨克尔的雕刻师还对英国殖民场景做了许多带有暗示的修改。“右上方背景是沃恩描绘的空旷景色,图案下方描绘的是史密斯与印第安人战斗的场景,这一场景被改编成了传教的形象。烟草商很少在他们的广告中使用基督教的形象,但很可能英国殖民是拯救非洲人和美洲土著灵魂的一种手段。雕刻师还修改了史密斯的服装,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的英国人,而不是17世纪早期的英国征服者。”为说明烟草的来源,烟草纸上的这一画面把一位印第安贵族变成了一个兼有非洲人和印第安人特点的人。再如“贝利斯”Baylis这样的烟草纸,“通过描绘黑人和白人吸烟者聚在一起享受烟草的狂欢节般的表现,构建了一个种族间社交的神话,反映了烟草在大西洋交往中作为建立兄弟关系的媒介的象征意义”。烟草纸上各种“创新的”图像反映了英国殖民者对美洲殖民统治的文化意涵。

第二,英国烟草商对烟草店招牌的设计体现了烟草种植与奴隶制的关联,反映了种族主义的帝国意识。

17世纪后期英国印刷业的繁荣带动了烟草广告的发展,许多烟草店主都致力于设计简洁而又富有特色的招牌服务于烟草的销售。为了吸引消费者的注意力,经营烟草店的烟草商们在店门口挂起了招牌。英国烟草店最早使用的招牌之一是“黑人男孩”Black Boy,也译为“黑孩子”,意指黑人与烟草种植的联系。最早采用这种招牌的历史记载出现在本·琼森Ben Jonson1614年戏剧的第一幕中,其中提到有人在“黑人男孩”店里“吸了卑鄙的劣种烟草”。18世纪初,“黑人男孩”的招牌被用于多家店铺,如1705年伦敦一条街道上就有两家“黑人男孩”的店铺;1728年,伦敦两家“黑人男孩”烟草店为吸引绅士打出了广告;1733年,有一家“黑人男孩”烟草店就坐落在伦敦桥咖啡馆旁边。“黑人男孩”这个招牌一直被烟草商使用到19世纪。早期烟草商使用的招牌还有“沃尔特·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弗吉尼亚人”The Virginian和“烟草卷”The Tobacco Roll。“沃尔特·雷利爵士”被作为烟草店的招牌,因为他是英国著名的烟草传播者,他的肖像也被印在店铺的收藏票据上。由于英国第一批进口的烟草来自弗吉尼亚,故在烟草销售早期,“弗吉尼亚人”就被作为烟草店的招牌。英国烟草商在将“弗吉尼亚人”作为招牌时,“把美洲印第安人和黑人完全混淆了,这种做法从民族学的角度来看很令人惊讶。‘印第安人’或‘黑人’或两者的结合体通常被描绘为穿着方格呢短裙或用烟叶束腰、戴着羽毛头饰、叼着烟斗的人物形象。‘烟草卷’也是英国烟草商常用的招牌之一,并持续使用了几个世纪,它代表的是所谓的‘捻制烟草’”。这些烟草店招牌将烟草的传播者、生产地和烟草使用方式与烟草消费联系起来,反映了英国人的种族意识。

第三,贸易卡上的烟草广告反映了英国人对外来烟草的文化观念,以及其种族主义帝国意识形态所塑造的文化意涵。

贸易卡也是英国烟草商用于烟草广告宣传的重要手段。贸易卡功能类似于商业名片,为现代名片提供了一个早期的范例,在近代早期尚未形成正式的街道地址编号系统的情况下,文字和图像相结合的广告手段有助于指导民众了解商家店铺。18世纪初期的烟草广告较为明显地体现了关于烟草的异类想象,包括黑人在种植园劳动的场景、殖民者与头戴羽毛的黑人进行贸易以及与黑人异教徒在一起的友好场景。类似的广告也出现在布里斯托尔、纽卡斯尔、肯特和英国其他地区的烟草店,表明这些场景具有广泛的吸引力。烟草商也经常利用这种作物与外来民族的联系来吸引顾客,烟草商通过各种想象中的英国人与黑人奴隶、黑人吸烟者相遇的图景,来诱惑顾客去购买烟草产品,这些贸易卡上的图文暗示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不平等和压迫关系。英国烟草商使用的贸易卡一般较小,上面一般都有烟草店的地点和招牌等信息,比烟草纸更方便携带,促销时可以在街道上挨家挨户地散发。尽管这些贸易卡广告上黑人形象的主要来源可能是商店的招牌,但制作贸易卡图案的雕刻师也从地图、游记、戏剧和其他殖民形象中借鉴了其印第安人与非洲人特征相结合的混合形象。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就说明了美洲印第安人和非洲人身体可以互换的原因,包括通用“黑人”这个词来描述这两个社会群体。烟草广告上的混杂人物形象也反映出非洲人和美洲印第安人与烟草贸易和吸烟之间的联系,这些广告反映出英国人对他们与烟草作物的生产者之间关系的想象。像现代美国广告强调的那样,面包起源于健康的中西部麦田,这些贸易卡上的烟草广告也在暗示烟草的起源,如烟草商委托当地艺术家雕刻想象中的“弗吉尼亚人和烟草的起源”这类雕像,其中有黑人贵族、头戴羽毛的黑人贸易商、吸烟的黑人伙伴或休息的黑人劳工。所有这些形象都暗示着17世纪末18世纪初英国人的帝国意识形态、吸烟的社会体验以及烟草所具有的文化意义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

英帝国在美洲殖民地的建立和奴隶制烟草种植园经济的发展在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英国掀起了烟草消费的热潮,烟草店在烟草的生产和消费之间形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纽带,将大都市的消费者、美洲的商品与英帝国联系起来。英国烟草商使用了一系列的营销策略,将烟草、帝国和奴隶制的多重含义结合起来。烟草广告把吸烟的乐趣描述为即刻与烟草的黑人生产者接触并统治他们的幻想,通过在烟草与帝国的“爱国”愿景之间建立关联,这些图像呼应了许多其他形式的殖民主义宣传文学,但它们的特别贡献在于将吸烟带来的身体快感与帝国的逸乐体验联系起来。烟草商们相信,他们可以“通过在烟草与维系帝国的种族界限和帝国等级之间建立联系来吸引顾客,但是雕刻师们却以帝国与烟草植物的相遇为中心,创造出了融合宗主国和殖民地的形象,推动了当地人对跨种族接触的想象”。近代早期英国烟草消费中使用的烟草纸、烟草店招牌和贸易卡等商业广告手段反映了英国人对帝国的想象,而由此产生的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帝国意识形态也强化了奴隶制烟草种植业与英帝国兴起之间的多重联系。


  


近代早期英国由一个欧洲岛国发展成为全球性的帝国,烟草、糖、咖啡等殖民地产品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烟草传入英国及其美洲殖民地后,烟草的种植扭转了英国在北美和加勒比地区殖民地的危局,使其能够维系和生存下去,推动了英属美洲殖民地的建立和巩固。美洲奴隶制烟草种植业在英帝国内形成了一个跨越各大洲种族差异的大规模奴役体系。在英帝国的奴隶制种植园中,黑人奴隶不仅是劳动力,还被视为可以买卖的商品,甚至是可以增值的资本。英国殖民者以奴隶制生产烟草并将其作为商品不断开拓世界市场,为英帝国的兴起提供了资本。烟草销售加强了美洲殖民地与英国消费者之间的文化联系,建构了帝国文化。因此,英帝国的兴起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美洲殖民地的烟草种植、奴隶制种植园经济积累的资本,以及因烟草销售而建立起的帝国文化共同实现的。


全球史强调以宏大的视野来看待整个世界,注重不同地区不同时期历史发展的纵向联系和横向联系,在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之间建立关联,从而建构起对世界历史的新认识。从全球史的视角来看,物质文化视域下的帝国史研究可以将微观的物质文化研究与宏观的帝国网络研究结合起来,因为物质文化在近代英帝国宏大的网络体系中曾经起到重要作用。在英帝国兴起时期,烟草这一美洲殖民地的作物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帝国内烟草的种植、生产和销售成为帝国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英帝国作为一个由伦敦为中心的政治经济利益集团、美洲殖民地官员、种植园主、奴仆等群体组成的全球性商业和殖民网络,烟草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烟草生产和销售不仅体现出美洲殖民地对于英国经济发展和海外殖民的重要作用,还反映出殖民地与宗主国有着复杂的互动关系。

作者荆玲玲,系郑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郑州大学历史学院世界史博士后

注释从略,完整版请参考原文

编辑:拾 壹
校审:初 言

图片
图片
中国历史研究院官方订阅号
图片
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