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街》故事连载(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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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4中秋节,民族音乐纪录片《月亮街》火遍全网,大理发布视频号上传第一天,即在云南,尤其是大理朋友圈刷屏,流量过10万,好评如潮;第二天人民网、《中国国家旅游》杂志倾情推介,并荣登新华网。该片由大理州委宣传部出品,辜小军问乡工作室摄制,改编自白族作家又凡的同名小说。应广大观众和读者朋友对这部作品的热情和喜爱,大理融媒报纸和公众号同步独家首发连载小说《月亮街》,计9万字,敬请关注!




 月 亮 街

作者:又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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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阿小呢锅,难煎一盘慢慢煎,月亮粑粑团又圆!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转眼就到七月半,中元节。


鹤庆人的习俗,七月十四,便要祭祖烧包,送祖先们上路。这一天,要做一道特别的吃食:难煎。或许因为制作工序复杂,所以名字里有个“难”字。


七月半前后,在一场又一场忽大忽小的雨中,南瓜结了一波又一波,渐渐落潮,但还会继续开花,开了花继续结些弱小的歪瓜,而有一大半,因为没力气了,常常开出空花来。所谓“空花”,就是只开花不结果的南瓜花,很多人不会分辨,但会做这道菜的人,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正常的南瓜花,是嫩黄色,下窄上宽,像一袭倒悬的皱纹裙,较肥厚,花蕊像灯芯,粗壮繁复,生机勃勃。空花一是花冠单薄瘦弱,二是花蕊极简约,草草了事,看上去轻飘飘的。它真正的用途不是结瓜,聪明的农人会将它采下来,清水里稍加漂洗,掐掉花蒂,炮制成美食。


糯米饭焖熟了,加少许炒熟了的豆芽菜、茴香,香油、花椒面、盐,焙炒后舂细了的麻子,总之配料跟钓蝌蚪龙的花馒头有点像,揉捏成可以紧握在掌心的椭圆形“饭牛一个”。


所谓“饭牛一个”,白族话叫“惹嗯得”,就是饭团,平时顶多加点盐,可没有这么多佐料,是给放牛娃带进山里吃的,有如今天上班族吃的外卖。


小四妹和阿亮成家后的很多年,十冬腊月,阿亮走村串寨给人吹唢呐应事,小四妹帮厨蒸大甑大甑的米饭,阿亮最喜欢的,就是跟她要牛饭一个。她每每饱饱地捏一个给他,中间按一个小窝,灶门前炭火上烤得香喷喷的,最后在小窝里丢进去酱一小摊。那样的饭团他不知吃了有多少个。


——七月十四这一天,难煎要做十来个,阔气的人家甚至做二三十个:南瓜花在滚水里焯一下,晾冷,再将牛饭填到里面,用花冠小心包裹扎实,之后,往锅里倒少许香油,小火慢煎,直到南瓜花煎得微微变色成熟,花瓣半透明,上面绿色筋脉清晰显现,薄薄裹着饭团,热气过芯,即可取出,齐齐整整排在盘子里。上祭之后,冷热都可以吃,都是花皮柔韧清甜,饭牛一个香糯可口的绝佳吃食。


这一天,下着小雨。


小四妹帮着婆婆仔细炮制难煎,终于做好,她将半个拳头大小的难煎小心排在盘子里:最下层六个,第二层五个,一直排了六层,最顶层仅一个,像一座小宝塔,与其他诸如用碗模压出来的球形白米饭,煎粉皮、腊肉、吹肝、鸭蛋之类的吃食,即将一起祭献。关于球形白米饭,鹤庆民间有个传统,认为舀一碗米饭时,一勺是神吃的饭,两勺是人吃的饭,三勺是鬼吃的饭。所以,球形米饭有一勺饭的含意,泼给鬼吃的冷水饭,就比较零碎了,是三勺饭的延伸。


“你有一样了没有?”婆婆在祖宗牌位前摆排祭献物品时,冷不丁回过头来问小四妹。


“啊?有什么?”小四妹有点儿懵。


“你肚子里有没有一样?有了上祭时就要跟祖宗们讲……”婆婆看了看祖宗牌位,假装不经意地问。


“我……肚子……啊……”小四妹突然反应过来,脸一直红到耳根,摇了摇头,茫茫然又无比歉意地说:“没有,嗯,还没有。”


婆婆和善地笑了,叫她去喊大家来磕头。磕完头跟她细声细语讲了一阵,又将她支出去,单独跟阿亮交代了一阵。


“……这是你的命,也是她自己的命。”阿嬷最后跟阿亮说。


之后一家人一起吃饭,吃完饭一起烧包,烧完包雨终于停了,月亮白生生从石宝山上方探出头来,缺着一小线,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映照着这一家人的悲欢。

老四眼早就不在了,自从三个月前被小四妹一个本家兄弟甩了那么坚实的一锄把,它就一天虚似一天,终于,在一个刮着大风的黄昏,耷拉着一身破败打结蚊虫堆积的皮毛,包括发肿化脓的口腔,一瘸一拐走出家门,走出村子,走向了它生命的终点。


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就连阿亮,也在它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模糊的脚步声里,终于听不到它的去处……不久后,阿爸从亲戚家又抱回一个它的侄子。这些年,这条四眼老狗早已儿孙遍布。抱回来的小狗,和老狗长得一模一样,一身黑,眼睛上方两个小黄点,像另外两只眼睛,唯一不同的,是左前爪黄了一小段,虎头虎脑的,因为阿亮在家的时候最多,和它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成天跟在阿亮后面,像一根小尾巴。


家里腾出以前两个姐姐住过的大房间,订上蓝色天花板,请木工新做了床柜,旧格子窗拆掉了,换上新玻璃,挂起碎花布窗帘,还买了新火盆,添置了新洗脸架,门窗上贴起了喜字。之后,阿亮和小四妹高高兴兴搬进去,开始了新生活。

梨树结出了绿灯泡似的小果,月亮下摇头晃脑,悄悄长个儿。


这一摇一晃,就到了中秋节。


这是全家人最快乐的一个中秋节,因为小四妹居然“有一样”了!


她的围腰上开始别着一只小虎头鞋,或者一顶虎头帽的绣花面子,棉线在蜂蜡上跑了又跑,为的是让线更牢实。她一有时间就不停地做针线活,脸上漾着甜蜜的微笑,对未来抱有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无限美好的憧憬。阿亮坐在一旁老梨树下,听她飞针走线的声音,神情陶醉,让路过他家门口的人都忍不住探进头来看个究竟,之后,羡慕不已,在跟别人聊起时,无不啧啧称赞。


大旺想看小四妹在阿亮家吃不了苦而后悔,想看笑话的那份心,彻底破灭了。


从此,阿亮一刻也离不开小四妹,他耳朵里听的,心里想的,全都是小四妹。他全身心地听着她,听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唯恐她有什么闪失,唯恐她有什么不高兴。而小四妹,无论在做什么,都会留些余光给阿亮,从不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这成为她往后余生的一种习惯。


小四妹是开心的,她从未想过未来的艰难,有,她也不怕!只有阿亮,他没有说出口,但终日深深担忧,他总是害怕他们一家人会饿肚子,日子过不下去,吃穿用度的问题像一把小刀,时时切割着他要强又自卑的心。


阿亮嬷高兴得热泪直流。


中秋节前,阿亮和小四妹一起回了趟娘家,见过阿爸阿嬷和三个哥哥嫂嫂。他们气归气,毕竟姑娘是自己家的姑娘,没有出生的外孙是自己的外孙,跟别人家怎么看怎么说没有关系,他们还是按小四妹出嫁前的计划,三家哥哥嫂嫂给添置了不少东西,一一送到阿亮家去。对于阿亮的婚事,虽然意外,又是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但是阿嬷阿爸也还是早有准备的,所以给补了“凉粉钱”,自然,补上的小四妹家也不要,最后都给阿亮夫妇了。不过这样一来二去的,两家人渐渐有了走动,还互送月饼,慢慢有了寻常人家的亲戚往来,而邻里乡亲们,渐渐也认了这对“跑婚”的姑娘小伙,将他们当作一家人了。


月亮街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月亮下,清风里,三弦声不断,调子音不绝,在小四妹和阿亮让人们谈论了很久的故事之后,继续演绎着高原水乡的爱情传奇。


只有小四妹的阿嬷一直担心,阿亮眼睛看不见,往后这个小外孙生出来,眼睛会不会也看不见。不过,小四妹阿爸的一句话让她大放宽心,从此再不乱想了。


“你傻咯?阿亮是三岁得了天花眼睛才看不见的,又不是天生看不见,现在小孩子都要种痘,种了痘就不会得天花,不会得天花就不会发高烧,不会发高烧眼睛就不会烧得看不见。你真是瞎操心!”说得一家人都跟着笑开了。


因为小四妹有喜,阿亮一家特别高兴,八月十五一大早,阿嬷就专门蒸制了赏月粑粑。


这赏月粑粑又圆又大,又叫“粑粑糕”,用最好的麦面,加进去少许甜米酒(加多了会开裂)发酵一晚上,第二天再蒸。出锅时泡松细软,白白胖胖,共有三层,每一层用陈皮、紫苏、红糖混合在一起的料粉隔开,但总体呈扁平的球状,中间高高隆起,上面用红曲米汤描一朵牡丹花。白底红花,白是象牙白,红是月季红,像一个硕大的月亮。牡丹花开在月亮里,赏心悦目,福气满满。


赏月粑粑端上来,红得发紫的花红果端上来,煮熟的毛豆、核桃端上来,大月饼小月饼供好。阿嬷插三炷香,香烟袅袅上升,连通天地,将祷告和祝福送达月宫。大家一一拜过月亮,便坐下来赏月。这也是阿亮家这么多年来,如此高兴齐整地赏月。


这一晚的月亮,对于阿亮来说,不再是别人的月亮,是他自己的月亮了。小四妹说的,这月亮像一个胖娃娃,团头团脑在老梨树上荡秋千,咬一颗手指头在嘴里,像吮一颗甜糖,只等着听阿亮弹弦子。


月盘极圆极亮极白,像一大璧和田玉,皎洁柔美起酥。老梨树筛落一地月光,斑斑驳驳,微风拂过,光影错落,一遍遍轻抚着赏月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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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说:大理喜洲的赏月粑粑 又凡 摄


阿亮弹起了阿佬留下的那把小三弦。还是那曲弹了千万遍的《田埂调》,只不过,这个中秋节开始,调子似乎大不一样了。调子还是那个调子,音符还是那些音符,不一样的是心绪,那些音符组合而成相同旋律所表达的情感不一样了。调子里有了光,有了炊烟的温度,有了紫苏和陈皮一轻一重的香,还有月饼的甜美。


《田埂调》是苦的,那是上山砍柴一趟趟背挑得骨头发软的苦;《田埂调》是涩的,那是收割在即连续下一个月的雨后谷子在田里发芽的涩;《田埂调》是酸的,那是喜欢的姑娘结婚了新郎不是自己的酸;《田埂调》是辣的,那是隔壁家买了黑白电视你不得不也买一个硬要拿出几百块钱的辣;《田埂调》是甜的,那是辛苦一年后宰杀肥猪过年的甜……在阿亮的弹唱岁月中,唯有这一年的《田埂调》,最为明亮和甜美。


当然,明亮和甜美背后,也有深深的担忧和不安,因为这一切都太容易失去了!即使不失去,往后的日子,就会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小四妹年轻的柔弱肩头。一想到这里,阿亮便心如刀绞。


他悲喜交集,一遍一遍反复吟唱:


阿小妹,

到底什么华风吹着你,

把你吹到哥的穷窝头?


三弦和调子声引来了大旺。


他想来想去,决定大方一回,扛着阿亮还给他的凤梅天梧琴,来看小四妹和阿亮。反正老爷子类风湿严重拉不了,自己又不会整,丢着虫蛀了可惜,还不如在这个中秋之夜送给阿亮,落个人情呢,在小四妹跟前,也面子十足。


“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侄子的。”大旺说:“你替他收着,我就想我结婚的时候,你跟小四妹去弹弹弦子,给大家唱几段板凳戏,再对对歌,好好热闹一下,算是对我这个大媒人的报答!”


圆圆的白月亮稳稳挂在老梨树上,静静看着这去了又回来凤梅天梧琴,像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此后的日子,就飞一般快了。


次年春夏之交,阿亮和小四妹的大儿子出生。


两年后,女儿出生。


再过二十年后,第一个孙子出生。


又过三年,女儿远嫁成都。


一年后,第二个孙子和第一个外孙女同一个月出生。


之后一晃眼,阿亮和小四妹,就成了老爷爷老奶奶。


期间,阿爸和阿嬷相继去世。


一路走来,阿亮的龙头小三弦声名大振,小四妹成为他的眼睛,20世纪90年代往后的很多年,在她的陪同下,阿亮应相关机构邀请,到北京、上海、广州、重庆、昆明等地四处演出,有时候是阿亮独奏《田埂调》,有时候是他和小四妹同台对唱。


弹奏间隙,当他那一声带血的歌喉如红杜鹃向苍穹绽开,说不清是调子的苍凉还是歌声的苍凉,给大家的感觉是一腔饱蘸生活的悲怆裂石穿空,让天地山川黯然失色,那种黑暗中的灿烂,每每让专家和听众唏嘘不已,刻骨铭心。


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弹唱,有时候小四妹也会错觉,天上的云是让阿亮的弦子给弹来的,老梨树的花是让阿亮的弹子给弹开的,石宝山头的月亮也是让阿亮的弦子弹得一天天圆起来,又一天天缺下去的。他的弦子有无穷的力量,弹来风,弹来雨,弹来一个个丰收的秋天……


他的演唱多次荣获国家、省、州大奖。


2002年,阿亮被评为“云南省民族民间音乐师”,成为白族小三弦演奏省级代表性传承人。2016年,阿亮应邀赴中央音乐学院参加首届国际三弦音乐周活动,演奏《田埂调》,引起轰动,专家称他的龙头小三弦为“国宝”,日本三弦大师由此邀请他到东京切磋技艺,尽管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但他精湛的三弦弹奏艺术已然征服了日本三弦大师和越来越多的听众。


阿亮成为三弦界的传奇人物,他的事迹被记者争相报道,很多艺术家前来拜访、学习、合影留念。他一头苍苍的白发,炫酷的墨镜,线条刚毅、每一个褶皱都写满生活的面容,每每让访者在见到的第一时间便深深景仰,再听一回割心催肝的《田埂调》,便永生难忘。


事隔数十年,阿亮脸上因为天花而留下的麻子印,早已越来越淡,和整张脸融为一体,只剩鼻梁上面,整张脸的正中间,一大个深深的麻子窝,让他的脸看上去十分特别,像是造物主有意在上面留下的记号,不容轻易记混。


阿亮真是个奇人,在小四妹的精心照料下,他深埋在骨血里的自信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经过无数舞台、各色人等的打磨之后,一层层脱胎换骨,早已不再是那个青涩、退缩、沉默、自卑、时不时烦躁不安的少年。他变得乐观豁达,风趣幽默,出口成章,魅力十足,有他的地方就有弦子,就有调子,还有,就是人们快乐的笑声。


在小四妹的纵容下,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或许因为没有见过别人怎么抽烟,他的烟抽得比较想当然,永远是直直地吸进去,之后立马吐出来,并且,永远四个手指并拢,护着烟头,为的是不至于因为眼睛看不见而把别人烫伤。


他不仅能弹奏多种乐器,即便是一片树叶,一小块塑料布,一张糖纸,到他嘴边,随手一吹就是扣人心弦的笛子;更为神奇的是他能自制乐器,一段小小的竹管,随手掏几个小孔,放嘴边一吹,就可以是清脆明亮的笛声;蛇皮、梨花木、马尾倒腾几天就是二胡;生活中,他能生火烧水,切菜做饭,洋芋丝切得又细又匀,甚至还能接灯泡,利索熟练的动作让人觉得他手上仿佛长着眼睛;他用多年来发明的“撮”走法,两个脚尖撮着探路,窸窣窸窣往前走,速度还不慢,不仅在村子里畅通无阻,过独木桥更是又稳又快,漾弓江的支流五龙河上有一座独木桥,发洪水的季节,很多人不敢过,只有阿亮,任卷着泥沙翻滚如同沸水的洪流如何让人头晕目眩,独木桥如何晃晃悠悠像蛛丝一样,他都能稳稳通过,甚至还能带一个看着洪流直甩头的人,让他牵着过河。


比如小四妹,像她那样胆子大的人,平时都是她牵着阿亮走路,在那个思想封闭的时代,起初人们并不适应,见两口子大白天手牵手,无不对视确认过眼神之后,指指点点蒙着嘴笑话他们。小四妹可不管,她不仅是阿亮的眼睛,她还是他的手杖,总是紧紧地拉着他,只要在路上,两人一刻也不会分开。这样大胆的小四妹,却是最怕过河。这时,阿亮就拉着她,走在前面,脚尖轻轻前撮探路,循着独木桥的痕迹,悠悠过河。


“你要是害怕,闭上眼睛就不怕了!”他跟小四妹讲。小四妹果然就闭上眼睛,果然就在他的牵引下,顺顺畅畅过了河。


他记忆力超群,可以说过耳不忘,从儿时起就能背诵整本整本的经文,到后来当地结婚头一晚要唱的“板凳戏”,什么“新娘新郎拜东方,有条小河在东边,河里有对大金鱼,一跳跳到我们家……”他听一遍就能自己唱,第二次就能独自给办客的人家唱。


他成为新的洞经班班主后,也会非常生气地骂弟子:“你们吃着屎!你们的眼睛一双双比电筒还亮,这么点东西都整不来!”


太阳落山的黄昏,来访的客人不止一次遇到阿亮出门,在村子里找他家的鸡,旱鸭子,将它们一一吆赶回家,就有人开玩笑说:“阿亮哥你这眼睛看不见怕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在哄我们?”


阿亮一听,并不解释,只是给对方一个嘴角上扬的微笑,并大致说出来者的年龄,高矮胖瘦。他还会给办客的人家择日子,给人合婚,测凶吉,天干地支,五行八卦,无不掐着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几个回合就能算出来,将人们所测的日子、所合的婚、所问之凶吉说得头头是道。


他弹奏的龙头小三弦割心催肝,强劲时如急风裂帛,飞沙走石,细弱处像命悬一线,藕断丝连,中间有一段总是给人一种错觉:两把弦子一起在弹。借专家的话,那是:“把鹤庆一带流传的经典对歌、民歌曲调,以及常见的洞经乐谱等熟记于心,在前人弹奏的基础上,对弹拨方式和揉弦技法进行了改创,并注入他对音乐独特的理解和人生悲欢,因而跌宕起伏,婉转动听,乐声似断非断,如泣如诉,细腻动人,极具感染力。”


2000年前后的十多年来,阿亮也曾供职于旅游区,为游客弹奏白族小三弦,演唱《田埂调》,但最终,他还是和小四妹回到自己的村子,十冬腊月为办喜事的人家吹唢呐、弹三弦,人家高兴怎么来他就怎么来,赚取日常开销,天天吃八大碗,日子也还过得去,别人家有的他们都有,况且村子里笑笑闹闹,生活轻松愉快。


2013年,当红摇滚歌手汪峰因为拍一个什么专题片,来阿亮老人家,跟他一起互动,阿亮老人应导演要求,用树叶吹奏汪峰的作品《怒放的生命》。那应该是一片充满生命韧性的老叶,在很多叶子相继凋零的冬天,任由阿亮老人熟稔地吹出一个个原本激荡的音符。那些音符经过树叶的清凉,竟然含着细腻和忧伤了,而歌名“怒放的生命”,仿佛一个隐喻,道出了阿亮老人的一生:在黑暗中,用一腔带血的歌喉,绽放田埂调的灿烂!


小四妹总是搀扶着他进进出出,她又是那样爱干净的人,总是将阿亮收拾得齐齐整整:白西装,蓝白条纹领带,白裤子,黑皮鞋,墨镜,一头白发,加上小四妹轻柔的搀扶,一度成为滇西北高原村头寨尾的亮丽风景。


偶尔,小四妹盛情难却,也会和阿亮一起对上两调,她明亮的歌声,机敏的句子,无不让听者乐呵不已,为客事锦上添花。来做客的人听到他们对调子,立马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展示歌喉,互诉衷肠,现场音乐会每每氛围爆棚,就连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也歪着手机屏将人框到里面,确认键一点,上传抖音号、视频号,流量火热,以至于到一个久违的村子,不认识他的人看到他和小四妹,也会扭着头说:“我在抖音上见过你们!”


小四妹不仅爱干净,还爱美。每次出门,她先是拾掇好阿亮,之后再自己换上齐整的衣裳:雪白的长衣,深青色的坎肩,把带上绣满花儿的围腰,带白边的深蓝色头帕,上扣灰白色遮阳帽子。


嫁给阿亮后,她便如村中女子,换了装束,主要是将白鹤亮翅的包头换成灰白色、月白色、粉紫色或苹果绿的遮阳圆帽,有孩子以前直接戴个帽子,有了孩子以后,则帽子下再加一层蓝底锁白边的头帕。总之一切按照习俗来,不用想,别人怎么穿她就怎么穿,别人怎么戴她照样怎么戴。只不过,同样的衣服,同样的帽子,穿戴在她身上,就比别人要好看些,精神些。


当然了,无论她怎么穿戴,阿亮都是看不见的,但她都要精心梳洗,一丝不苟地穿戴,就像这一切,阿亮都看得见一样。


而阿亮,每每这个时候,都在一旁静静等候,他脸上浮着的笑容,像是从心里漾开的春天。他自己或许不知道,但确实,那是对小四妹浓浓的爱。那种爱一个又一个四眼知道,因为在它的包围下,四眼们无不宁静安详,和阿亮一样自在。或许老梨树也知道,因为它每一片叶子都为此轻歌曼舞,就不用说后来老梨树上小屋子里的土八歌了,它明亮的慧眼,将这一对情意绵绵的主人深深收摄,它听不懂那么多的人话,但它能感受到温情与祥和,所以像是看不够一般,它定定地将这一对即将出门为乡亲们演唱的主角深深摄入心底。


那些年,阿亮唱得最多的是:


茶壶有嘴不说话,弦子无心话又多;

钢针有眼不识途,老倌眼盲心雪亮;

板凳有腿不走路,弦子无脚闯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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