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一个名为“京淘淘”的电商平台在全国开启。为了在京东、淘宝、拼多多三雄并峙的电商市场分一杯羹，京淘淘独辟蹊径，打出了“全民仅退款”的旗号。这意味着，消费者不仅可以退款，还可以留下商品。
但事实证明，天上不会掉馅饼。2024年9月，多名京淘淘平台用户发现没有等来退款。他们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自己被“全民仅退款”模式所吸引，已经投入20万-50万元不等的资金。截至10月7日，平台给他们的回应仍然是“正在排查中”。
这些用户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但平台却将他们定义为“职业羊毛党“，认为他们抓住平台漏洞进行非法套利。
京淘淘北京研发技术总部一位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全民仅退款’只是我们作为一家创业公司，在发展业务过程中提出的营销手段，裂变时发现用户恶意刷单套现，我们已经在走法律程序了。”
究竟谁在薅谁的羊毛？
京淘淘北京研发技术总部。南方周末记者 梅岭 图
融资5亿？
京淘淘的名字，很容易令人联想起京东、淘宝。不仅如此，这家公司在选址上也傍在互联网大厂周围。京淘淘北京研发技术总部就位于北京市通州区科创十二街的新时空科创中心，与京东总部仅一街之隔。
但实际上，京淘淘与京东没有任何关系。据官网信息，京淘淘为“上海京剁宝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旗下购物软件。据天眼查，后者成立于2019年5月，由林秀清（持股50%）、林庆吇（持股27%）、林金凡（持股23%）三人共同持股。另据“京淘淘集团”微信公众号，公司执行总裁为林庆华，但他并未出现在股东名单中。
一位接触过林庆华的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林金凡很低调，他与林庆华是堂兄弟，均为福建省莆田市人。”受访者提供的林庆华的个人微信号标注了“福建、莆田”。
根据公司披露信息，京淘淘的“商学院总部”位于莆田，运营公司总部位于上海，北京设有运营中心和技术中心。
2024年9月27日，南方周末记者来到京淘淘北京研发技术总部。公司内部的宣传墙上显示：京淘淘从2017年着手规划，2019年成立于上海，2023年App上线，同年12月12日首位用户下单。
2024年3月17日，京淘淘全国盛大开启。一周后，京淘淘宣布获得“知名机构”5亿元人民币投资，估值达到30亿元人民币。
从《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拍摄的照片上可以看到，在京淘淘福建莆田、上海等地办公室外墙上，也贴有“京淘淘获得天使轮融资5亿元”“公司吸引了Accel capital Inc、红杉基金、中庆投资等顶级投资方，公司估值跃升至50亿元”的红色标语。
但红杉中国近日对媒体否认投资过京淘淘这个项目。京淘淘相关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辟谣的是红杉中国，红杉资本不只是红杉中国，还有其他的红杉基金，投资我们的是红杉美国，是他的总部。”
红杉中国品牌与市场部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我们不可能出现美国总部投资而中国区否认的情况。红杉美国基本不会投资中国企业，更不用说是一家做‘仅退款’的电商公司。”
京淘淘提及的另一个投资方中庆投资，在天眼查显示全称为中庆投资控股 (集团) 有限责任公司，2014年创建于吉林长春，以批发业为主业。它也是中庆股份（01855.HK）的大股东。中庆股份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应称：“我们主体没有发生过这种投资业务，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中庆投资？”此后，南方周末记者向京淘淘确认是不是该公司，但未获回应。
另据天眼查，Accel capital Inc是加速资本（江苏）有限公司控股股东，持股比例100%。后者成立于2024年，注册资本1599万美元。Accel capital Inc和加速资本官网电话显示“已停机”。
陈曦是京淘淘的用户，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己曾大量搜索过有关京淘淘的信息，但铺天盖地的都是“红杉资本、融资5亿元”。这是她使用京淘淘的原因之一。
五万元买一部苹果手机
打开京淘淘App，首页仍然是硕大的“全民仅退款”“你敢付，我敢退”的字样。按照平台规则，只要开通会员用户，商品到货后，所有商品都可留下，并全额退款，退款周期从早期的7天，延迟到后期的11天。
但要享受仅退款服务，用户需要提前支付远超市场价的商品金额，以及高昂的会员费用。
以苹果手机 iPhone 15 pro max为例，“立即购买”价格为8960元/台（京东旗舰店价格为8256元） ，不享受“全民仅退款”；“全民仅退款”价格为59800元/台。
此外，用户还要购买188元到28888元不等的会员级别，共有九级。不同的会员价格，对应不同的退款额度，从每个月可退款额度2万元到48万元不等。此外，每笔订单还需要开通会员激活码，激活码的价格从188元/个到3888元/个不等。
“我是18888元的大会员，但每一次仅退款时，我还要买五个398元的小会员，才有资格去退款。”陈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提供的一份订单显示：2024年8月，她以5万元买到一部市场价值5000元的苹果手机。
另一位用户用5万元买到的是12g足金（市场价7000元左右），一共下了四单，共计20万元。当他们收到货后，可以把商品留下，并“仅退款”。退款仅为货款，会员费和激活码的费用是不退的。
多位平台用户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自己留下的黄金、手机等产品“都是真品”。
从京淘淘制定的规则来看，其商业模式的本质是赚取会员费、吸纳用户资金，在账期内占用并利用这些资金获利，而用户通过“仅退款”留下的免费商品则可视为资金被占用的“利息”。
京淘淘商品页面。图片来源：京淘淘App截图。
退款周期一直在变化
陈曦是在好友推荐下接触到京淘淘。她一开始并不相信，但后来看到好友辞职，全力以赴做京淘淘的业务，“看起来过得还不错，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多名受访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自己都是在非常信任的老同学、好朋友的推荐带动下，才逐渐成为京淘淘的用户。一位福建地区的用户，就是在自己初中同学的推荐下在京淘淘砸进五十多万元。
京淘淘北京公司墙上的宣传栏写道：公司以北京为核心，提供平台运营和技术支持，覆盖了华北、东北、华东、中南、西南、西北等多省份地区。
“每个地方都会有一个专门的人开拓市场，类似于分公司，他们用‘划算、占便宜’来招会员。”陈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她所在区域的京淘淘微信群里，大家对负责人的信任度都很高。但事发后，这个群立刻被解散。
让陈曦放下心防的还有京淘淘的线下便利店，这个模式很像京东在2017年推出的“京东便利店”计划，后者曾在一天内连开1111家便利店。
京淘淘的上海线下门店于2024年7月份开业，合肥等地也有零星门店，但公司并未披露具体的线下数据。“地方负责人带我们去线下便利店参观，平台用户可以直接去提货，搞得跟真的一样。”陈曦说。
和线上一样，线下的货品价格依然是畸高的。拿到商品后，用户也可以在7到10天内拿到退款。但在京淘淘陷入“不退款”风波后，据《每日经济新闻》发布的现场照片，上海便利店内货架已被搬空。
让用户越来越感到心慌的是，京淘淘退款周期一直在变化。
“2024年3到5月份，退款时间是7天，8月份变成了10天，9月初有一次11天才退，9月7日至今，钱要不回来了。”陈曦说。
京淘淘负责人指出，从2024年7月开始，京淘淘开启实名认证，要求一个用户仅能拥有一个京淘淘账号。同一用户指的是：同一设备、手机号、支付渠道等有明显关联特征的视为同一用户操作。违规账号将面临即刻封禁处理，所有已支付的会员费用一概不予退还。对已购买的商品，退款金额按实际支付价与商品市场差额计算。
“政策都是平台制定的，一开始并没有这个规定，我们当时也问过地方负责人，他们说是可以的。”陈曦表示，京淘淘平台每个月都会改一次规则，用户几乎都不记得改变了哪些细则。
京淘淘目前将用户分为“正常用户”和“职业羊毛党”两类，并表示“正常用户已经陆续退款了”。但京淘淘相关负责人并没有提供“正常用户”占比数据。
京衡律师事务所张华欣律师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如果说这种商业模式存在欺诈，目的就是为了赚取会员费，属于击鼓传花不具有持续盈利的可能性，那么这样的行为在法律上属于可撤销的，用户可以要求平台退回自己投入的钱。这种商业模式是否存在欺诈，应由市场监管部门和司法部门来判定。
商家如何赚钱？
“仅退款”这一模式，在传统电商平台曾备受商家诟病。
“我们平台的商家非常配合，比较接受这种模式。”京淘淘上述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他们依旧没有披露入驻商家的具体数据。
平台上，商品栏对应的商家名均为“×××品牌专营店”、“×××食品零食专营店”、“×××百货专营店”，但都只有一个地址信息，无联系方式，无具体可供查询的注册商家全称。
以苹果手机为例，京淘淘平台首页出现的“iPhone 16”新品发售链接入口对应的苹果系列产品，均出自“广州叁好饰品专营店”。这家店铺开店时间是2024年8月，店铺简介为“饰品家居”，除销售苹果手机，还销售白酒、周六福黄金、施华洛世奇及潘多拉首饰等。
此外，不同品类的商品店铺在地址上出现了重复。12家店铺的地址都是“吉林省通化市通化县快大茂镇文化街376号”，包括“苹果电子专营店”“乖宝贝母婴专营店”“馋嘴猫休闲零食”“滋补保健专营店”“乐悠悠宠物用品专业店”“皮克体育用品专营店”等。
更奇怪的是，一家“华为数码品牌专营店”，店铺地址是“1”。另一家“长绿山旗舰店”店铺地址是“11111111”。
一位曾与京淘淘有过接触的供货商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我和这个平台是因为账期没有谈拢，我们想要周结，但他们只能半月一结。”
双方沟通信息中，京淘淘提出的平台扣点为5%-8%。“但我当时没有看到这个平台是全民仅退款，如果是这个模式，我肯定不会浪费时间。”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一位受访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我在京淘淘平台上下的单，部分商品是在地区负责人开设的店铺买的。”地区负责人在微信群有时会直接发出购买链接。
在“全民仅退款”模式下，商家如何盈利？
“我们的收入来源包括会员费、广告费和商家平台抽点，这是传统电商的收入来源。我们商家的供应链比较完善，数量比较大，因此给我们的价格非常低。并且给商家结算货款的不是用户，商家的钱是我们公司来支付。”京淘淘上述负责人表示。
根据受访者提供的流水凭证，下单后，京淘淘的支付方式仅支持“支付宝”，收款方全称是“上海京剁宝电子商务有限公司”。
在常规的电商购物中，买家使用支付宝进行线上购物，货款并非直接支付给卖家，而是由支付宝作为第三方平台暂时保管，当卖家确认收货后，支付宝再将货款打给卖家。
而按照京淘淘的钱款去向，用户资金流入“上海京剁宝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后，再转给其平台上的线上店铺。
南方周末记者多次通过电话、微信等方式联系京淘淘执行总裁林庆华，均未获得回应。但在受访者提供的林庆华个人微信朋友圈中，其曾多次提及一个名为“汽震音乐”的App。
App store 显示，“汽震音乐”由山东热火传媒有限公司开发。天眼查显示，山东热火传媒有限公司成立于2022年3月，法定代表人为林金凡。与京淘淘所属的“上海京剁宝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及股东同名。
根据林庆华的朋友圈截图，“汽震音乐”号称“听音乐也可以赚钱，每邀请一个新用户即可获得230元”“上线5天，日增5W超预期”。
“汽震音乐用户还是得开通会员，和京淘淘一样的玩法。”陈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会员费用包括6888元、8888元。开通后，一天听歌满足多少时间，就可以提现对应的金额。
在黑猫投诉平台上，目前已经出现“汽震音乐不给提现”的投诉。
• （应受访者要求，陈曦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