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荐书|今天我们为什么需要《说文解字》?

重阳节前夕,收到何大齐老师的《万有汉字——〈说文解字〉部首解读》一书(修订本)。看到封面,脑中率先萌发的想法是,何老真是太勤奋了。他一直在给晚报写专栏,从之前的“老北京风情”到现在的“字字有源”,连写带画,笔耕不辍,还连续结集出版了《我们的日子》《北京的春节》《四合院的孩子》等多部作品,几乎每年都能收到他赠来的新书。想到1940年出生的他今年已经84岁高龄了,如此旺盛的创作热情和精力,真是令我等年轻人感到汗颜。

然而与此“炽热”相对照的,却是每次见到他时,都感到一种沉静:老先生坐在喧闹席上,目中总有悠然笃定之色,行止不疾不徐,静静聆听旁人话语,听罢再缓缓道出自己的想法,声音温和却一语中的,清明不减青年,又多了一份我们所不曾经历的经验所积累出的人生智慧。岁岁重阳,今又重阳,“老当益壮”“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这些套话放在何老身上感觉总不恰当、不全面,不如说,应将何老作为榜样,希望我自己到老年时,也能有这样炽热与清明同在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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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有汉字》何大齐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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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齐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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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对于“月”和“有”的阐释。

被错过的《说文解字》

阅读《万有汉字》时,突然翻涌出许多个人记忆和思绪。上大学的时候,中文系大学一年级必修课有“古代汉语”,看名字好像通俗易懂,但到底是学什么,我们这些刚从中学语文课堂上“转移”过来的新生一头雾水。给我们授课的老师身材高大,面容整肃高古,和这门课的名字倒是非常契合。

就是从古代汉语课上,我首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本叫做《说文解字》的神奇的书。老师讲到某字时,必言“东汉许慎的《说文》里如何如何,从某,某声”,或者干脆在黑板上画出甲骨文、金文字体。于是我们的笔记上也留下了许多曲里拐弯的字形,从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造字的“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转注),什么是本义和引申义。我头一回了解到许多稀奇的知识,至今仍记忆深刻:比如“又”字其实是右手的形状,那么“隻”(只)就是用手抓住一只鸟,“雙”(双)就是用手抓住两只鸟,这画面太鲜活有趣了;再比如“文”本义是交错的纹路(不难理解),而“字”的本义是孳乳孩子(有点意外),由“文”发展出数目庞大的“字”,跟生育还真是相像呢;再比如,“豆”本义不是豆子,而是个放食物的高脚器具(真的很形象),“西”字像个鸟巢,原来指的是日落时鸟还巢,后来才用来指方位,很多意思居然都是这样“借”字来表达的……从小我们就知道,汉字是象形文字,但对象形的理解仅仅停留在表面或个别几个字上,广义的“象形”究竟有多么奥妙,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像空气流水一样无所不至地参与、建造着汉字世界的法则,远比我们所以为的要充满智慧得多。

可以说,我对汉字的理解,被许慎和《说文解字》刷新了。但我随之也疑惑,为什么这么神奇又有趣的一本书,在此前长达十几年的基础语文教育中,竟从来没有听过?设想一下,若是从识字起,就有人指着汉字最初的字形告诉我,它们是怎样从大自然中描摹而来,又是怎样相互结构、繁衍,塑形为我们现在眼前的一个个立体的楷书字,那么枯燥的、仅仅被作为工具的识字过程该是多么充满趣味,像搭建积木,又像破解谜题。可惜,我们从上小学起,作业里写了太多汉字,死记硬背了太多的文言文词汇用法,却没有人告诉过我们最基本的东西——这一个一个字,是怎么来的,是怎么能够表达我们口中所言、心中所思的。这或许是因为“文字学”听起来对于一般人来说太深奥,因而被视为属于“深造”的内容,但《说文》所体现的汉字基本逻辑,完全可以用更平易、更春风化雨的方式来传达给中小学生和普通人。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学校、社会语文教育的一个缺憾。

离题好像有点远了,但其实也不远——为的是说,何老这本书,来得十分必要且及时,正像是对如上缺憾的一个弥补,又或者说,这像是一部当代版、简明版的《说文》,有助于让我们今天的人来一窥汉字奥妙。许慎的《说文解字》里共收入10516个汉字,他从这成千上万的汉字中发现、总结出它们形体上的联系,从而将其分为540个部首,每个部首下统领若干字,可以说开创性地发明了部首检字法,直接影响着我们今天对于汉字的认知,也是我们破解汉字密码所依仗的最重要的典籍资料。我们最通俗认知中的“单立人(亻)”和人有关,“三点水(氵)”和水有关,都由此而来。何老回归《说文》,是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也是向两千年前的经典致敬。

部首告诉我们什么

《说文》包罗万字,一一解字是不现实也无必要的,何老的做法是从许慎的540个部首入手,提纲挈领,纲举目张,三生万物,用现代人的表述方法,向现代人阐明古老汉字的本原的构造法则。正书中,他依照《说文》卷次和体例,将这540个部首一一列出,每个部首皆用楷体、小篆分别书其字形,展示其字形演变;下有字形、字义解释,旁列该部首所属的一些例字,不少还特别绘有插图。不得不先说一句,阅览本书,实在是赏心悦目,何老书画兼善,从例字到释义,每个字都是由他亲笔书写而非印刷体,作为书法作品欣赏也本色当行,加上精美的水墨图画在侧,更是一目了然,满眼分明。从没见过这样一部美不胜收的“字典”。

同样值得细读的,还有本书前言,可以说是含金量十足。文中,何老先介绍了许慎及《说文》其人其书、“六书”理论、“部首”要义等等,又写明了为何要做解读《说文》部首这样一件庞大的工作,其固有必要性和紧迫性所在。在何老看来,当代人对于汉字的一些庸俗理解,不啻于一场“汉字危机”。比如,想当然地把“俗”拆成“人吃五谷”,得出“谁能脱俗”的结论;又把“雅”拆成“牙”和“佳”,得出“要想雅就要先吃好”,故而“雅从俗中来”。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殊不知,“俗”里的“谷”,是山谷的谷不是谷物的谷(原作“穀”,简化后字形才合一),“雅”里也不是“佳”而是“隹”,本义是鸟,后来假借为雅正之义。这个例子非常有代表性,像这样望文生义曲解汉字,现在并不鲜见,甚至一些官方媒体也带头如此,为向公众解释某些新名词新概念,生硬拆解汉字,令人不禁摇头叹气。

如今作为一个幼童的家长,我还见到大量学前识字读本,也是想从“象形”入手,用图画形式帮助儿童快速认字。想法初衷或许是好的,但编者或是素养不足,或是“速成认字”的功利性太重,常常是按照今天的字形,想当然地画一幅画,比如“有”字,画的是一个人俯身看鱼缸里的两条鱼,真是让人又气又笑——记住这样一幅牵强的图画,短期认得一个字,却忽略了这个字的本形本义,长期对这个字理解有误,岂不是南辕北辙。很多人长大成人后依然错别字连篇、提笔忘字,把休写成体,“己、已”不分,就是没有从小打牢汉字基础之故,归根到底是没有正确理解汉字形与义的关系。因此,何老书中所提“危机”,深以为然,并非危言耸听。无论是学生还是成年人,理解了汉字造字背后的义理,才能对文字有准确的认知,更不会犯这些错误。

现在也有一些识字工具更“聪明”一些,直接把象形甲骨字形呈现到孩子眼前,日月山水草木鸟兽,多么直观清晰。可是问题是,这些只是最基本、最具象的字,学完之后呢?其他更广博、更抽象的意思呢,还能用同样的原则覆盖和解释吗?——其症结就在于,只将“象形”作为零零散散的个例,而未能系统深入,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能真正触及汉字构造的精髓。这便是和《说文》的差距了,也是“部首”何以关键的原因。比如,如果知道“又”是右手之形,那么反、受、取、教、及等许多字便一通百通了。我想这或许是何老如此看重《说文》部首的原因吧。

典籍也需要当代读法

《万有汉字》源自《说文》,依托《说文》,这是对古典的承继;但值得称许的是,作为一部给当代中国人阅读的汉字读物,它体现出了相当的“当代性”。《说文》虽是正典,但毕竟是将近两千年前的书,离上古近而离今日远,文字多有古奥难解处(故而才有一代代注解大家),而何老阐释字形字义时,用了一种不失古雅的白话来表述,既保有古语的精简准确,现代普通人看起来也绝不费力。如“里”字释文:“会意。从田,从土,会人所聚居之地意。古代村民聚居的地方,引申家乡。”此外,许慎列的540个部首,迄今已有很大的演变,对于那些已不单独成字的部首,何老则有心地指出古今之变。至于读音,直接用现代汉语拼音代替《说文》里的反切法(当然也是因为很多读音古今已变异),并不以竖排繁体文页中出现拉丁字母为忤,但也同时保留了直音法,以利传统读者。

限于时代和许慎个人,《说文》中当然也有一些舛误,对于这些,何老并未亦步亦趋泥古,而是以正确的解释来纠正。如“有”字,下半部分的“月”其实是“肉月旁”(“月”和“肉”的篆文字形非常相似,隶变后混同),而《说文》将其误为“月亮”的“月”,做出了错误牵强的释义。何老在《万有汉字》中不仅重新解释,还画出图,就看得非常清楚了——一只手拿着肉,表示持有。可以揣度,虽然《万有汉字》所本是《说文》,但所参绝不只有《说文》一部书,而是考察了多项文字学研究成果,综合而成的最为精准的阐释。历代注《说文》者不在少数,一代有一代的发展,时至我们今天,也应当有我们当代的版本,《万有汉字》在这一点上体现出了鲜明的进步。所以,说是当代版的《说文解字》并不为过。

对文字学感兴趣的读者,当然可以将这部书作为阅读对象,但在我看来,因为以上的现代特色,完全可以作为一部关于中国汉字的通识读物,甚或一部工具书,而不必一听“文字学”“《说文解字》”便以为是高深学问,敬而远之。私心倒是觉得尤其适合家长,正确了解汉字部首源流后,再以更晓畅的方式讲给孩子听,和孩子一起看看画,对于小孩子,更有助于认字时的记忆和理解,而对于大一点的孩子,更可以自己阅读,体会汉字构造包罗天地、创造一整个汉语世界之妙。就像刚了解到《说文解字》时的我重新认识了身边稀松平常的汉字一样,一定是无比奇妙又有趣的体验。现在的孩子能够认知更广、更早,真是一件幸事。

来源:北京晚报

记者:张玉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