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之旅 | 《满江红》《二十四诗品》伪作论献疑

文史之旅

传世的“岳飞《满江红》”一词著者究竟是谁，相关争议至今未达成学界共识，同样的还有《二十四诗品》。本文认为，就文学作品而言，要关注其文学性，文献学、考据学研究在面对文学文本时，须知文史之别，要懂文学创作原理；亦不能以前代名人著述是否提及作为标准，如无铁证推翻原作者，也无证据显示另有作者，应慎言真伪。

《满江红》是否伪作一直是个问题。

宋史研究权威邓广铭教授1982年发表于《文史哲》杂志的《再论〈满江红〉词不是伪作》一文已针对这一问题作了全面回应。该文事证、理据充分，可谓尽去前疑，《满江红》乃岳飞所作，几可一锤定音。尤赏邓教授以史学名家而深悉文理，谓贺兰山乃词人用典，而非史书记事，故不可控名责实，反指岳飞不识舆地。犹可申论者，乃填词之平仄用韵，以至修辞肌理，此处“踏破贺兰山缺”，可易之以“踏破大散关缺”，抑“踏破黄龙府缺”乎？故邓教授明诗史之辨之论，更显卓识。

诸多质疑者认为，贺兰山在甘宁一带，并非岳飞抗金之方向。究其实，中国贺兰山共有三处，其一在甘宁；其二在河北古磁州，今邯郸（属太行山余脉）；其三在山西右玉。河北古磁州之贺兰山距岳飞故里汤阴县不过数十里，也是岳飞北上抗金的主要关隘，是符合岳飞的写作背景和场景的。更何况文史有别，诗中之舆地非史书之舆地。更有论者以武将不擅从文而加以论证，实属无稽之谈。

进而言之，辨析文学文献，须识文学原理。《满江红》就算未在南宋与元代传播也不稀奇。因有“靖康耻”等语，故宋人不敢录。因有“胡虏肉”等语，故元人不敢传。而观其手笔之豪雄激愤，极似通文晓词之武人酒后题壁之作。有人认为饮匈奴血、餐胡虏肉，是食人族思维，未免思路清奇，须知食其肉、寝其皮等语常见史乘，更何况岳元帅不是柳梦梅，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杀人砍头是寻常事。更何况，《汉书》中已有饮胡血食胡肉之说。

另外，只要有世界文学视野就知道，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就失传了近两千年。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学者只有一本从伊本·鲁世德的阿拉伯文本翻译的拉丁文本。至于“踏破贺兰山缺”的问题，如前所述，文史有别，贺兰山是泛指、借代，或河北古磁州也有贺兰山，都说得通。何况还有平仄用韵的讲究，这一点非岳派余嘉锡、夏承焘、钱锺书，拥岳派邓广铭、王曾瑜、王克诸先生，不知有否提及？

其实，《满江红》是一首词，要关注其文学性，文献学、考据学研究在面对文学文本时，要知文史之别，要懂文学创作原理，拙文曾释《牡丹亭》“香山澳里巴”实为香山澳里住，而不是徐朔方先生认为的香山澳里大三巴，即是依据宋元以来诗文中的常见句式。从格律上讲，“缺”为仄韵，与“朝天阙”的“阙”押韵，皆为九屑韵，“贺兰山缺”从词牌上讲当是仄平平仄，错不得的，错了就是出律。

有疑古派学人以为，《满江红》真伪问题，论辩两方都没有铁证，不能证明不是岳飞写的，也不能证明是岳飞写的，《二十四诗品》作者是否司空图的争议，与此同理。

问题是，谁怀疑谁举证，《满江红》《二十四诗品》在历代诗文集中并未另署“岳不飞”、“司空画”，若无确凿证据，岂可轻言真伪？

陈尚君、汪涌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一文，提出《二十四诗品》非司空图所作。复旦大学王运熙教授在《〈二十四诗品〉真伪问题我见》一文中认为，陈、汪文中有两条证据特别有力。一条是指出苏轼没有提及《二十四诗品》。苏轼《书黄子恩诗集后》曾曰：“（司空图）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此处所谓“二十四韵”，过去人们往往误以为即指《二十四诗品》。《辨伪》说：“唐宋人习称近体诗中一联为一韵，不以一首为一韵。”指出一韵是指一联，不是一首，并论证所谓“二十四韵”是指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所摘举的自己诗作二十四联，这是很有说服力的。唐人习惯上把两句押一韵者称一韵，它不但广泛用于近体诗，还用于古体。

另一条证据是引用了明代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三十五中议论《二十四诗品》的一则评论。《诗源辩体》该则有曰：“《诗家一指》，出于元人。中有十科、四则、二十四品。……二十四品，以典雅归揭曼硕，绚丽归赵松雪，洗炼、清奇归范德机，其卑浅不足言矣。”

细究陈尚君、汪涌豪二先生否定《二十四诗品》为司空图所作的两条铁证，我以为仍有可议，二十四韵指二十四则韵语也可通，而《二十四诗品》卑浅云云，可能是指以二十四诗品的套路去套元代诗人而流于卑浅。

苏东坡未直接提及某部作品，不等于没有某部作品。宋以前的文学理论经典是否存在总不能都以苏东坡有没有提到过作为依据。前述古希腊经典《诗学》失传近二千年一事，于此也可作为重要佐证。

此外，以《二十四诗品》语言之典雅俊逸，稍有文学修为者皆不可能斥之为卑浅。司空图的二十四韵与《二十四诗品》也可能同时存在，因为有了《二十四诗品》的理论建构，所以才有二十四韵的创作归类。

总之，如无铁证推翻原作者，又无证据显示另有作者为“岳不飞”，而在《二十四诗品》疑案中，也无证剧显示另有作者为“司空画”，就不能要求拟刊发论文凡引用《满江红》《二十四诗品》，须特别注明作者存疑。否则就是又一起莫须有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