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ITAG 要告别卡车篷布了吗？

老故事

自从 2023 年 FREITAG 在上海胶州路开设首家中国直营店之后，在街头遇到 FREITAG 包包的概率变得更高了。开业那天，巨大的人流量让门店措手不及。在一个不起眼的弄堂里开旗舰店就够奇怪的了，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先是被包袋的气味劝退，然后是价格——一个回收废品制成的包不是应该很便宜吗？

FREITAG，一个于 1993 年在瑞士苏黎世创立的品牌。你可能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创始人Makus 和 Daniel Freitag 兄弟在市场上找不到防水耐用的骑行包，于是这两位训练有素的年轻设计师在自己的学生公寓中用废弃卡车篷布、自行车内胎和汽车安全带缝制了第一个包袋。

当时，Freitag 兄弟生活的苏黎世西区是房租低廉的工厂区，吸引了大量年轻人，外来者把空置厂房改造成工作室、聚会场所和跳蚤市场。FREITAG 正是在这里遇到了“种子用户”。他们大多是设计、创意或建筑领域的专业人士，欣赏这种诞生于本地社区又很先锋的设计。

2006 年，FREITAG 在西区哈德桥设立了旗舰店。这个高达 26 米的集装箱塔得到了政府的高层建筑许可，很快成为西区地标。这里也成了一个充满创意甚至有点士绅化的时髦街区。受益于西区的成功转型，以及可持续议题热度攀升，FREITAG 逐渐摆脱了小众、潮流的标签。直到今天，走在苏黎世街头，你会发现，FREITAG 是再常见不过的国民品牌。

但如果把语境放在上海，FREITAG 多少有点令人难以理解。旗舰店仿佛一小块从天而降的“飞地”，兀自讲述无懈可击的品牌故事。许多人会质疑购买翻新卡车篷布的意义，而另一些人追逐的是 FREITAG“不会撞包”的个性。

FREITAG 的新包

2024 年，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品牌接连上架了三款新品——mono PA6、F700 Arrow 和 F708 Firebird。它们全都没有采用 FREITAG 标志性的卡车篷布。

mono PA6 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一个由单一材料 PA6 制成的包袋”。乍一看，它非常不“FREITAG”——纯黑色，质地柔软。

它对 FREITAG 意义重大。这是品牌宣布转向循环经济之后发布的第一个完全可循环包袋，也是第一个没有使用卡车篷布的背包。从生产、使用、报废再到回收，整个产品周期不产生废弃物，无需拆解便可回收为原料。它契合 FREITAG 的长远目标：到 2030 年，99% 的产品都将是可循环产品（circular products）。

对于 FREITAG 来说，转向循环经济并不是一个冲动的决定。开发 Mono PA6 之前，FREITAG 尝试挑战过一个稍微容易点的目标：用可循环材料 R-TPU （热塑性聚氨酯）开发手机壳，它由磨损的滑雪靴回收制成。这类小物件生产周期短、成本低，也能较快得到市场反馈。这批产品很受欢迎，目前仍然在售。

如果用一句话解释循环经济，那就是“将资源回收再利用，而不是用完废弃”。比起更宽泛的环保概念，可循环这个目标要具体得多。在产品设计之初，设计师们就要考虑好它在报废后如何能被低成本回收，再次投入生产，从而避免继续消耗地球资源。

2022 年，FREITAG 在全球卖出了约 50 万个包袋和配件。在所有使用的材料中，回收再利用的 PVC 废旧卡车篷布占比约 3/4。B 类材料（指无法正常销售的微瑕品）如安全气囊、安全带、自行车内胎等约占 10%，而可循环材料占比仅为 3.5%。尽管通过升级再造、维修服务、交换代替购买等方式，FREITAG 已尽可能延长包袋寿命，但多年使用之后，它们仍摆脱不了被扔进垃圾桶的命运。

很难说在 Freitag 兄弟第一次缝制包袋时，就已经充分考虑了可持续设计。在 1993 年，“可持续”并不是一个公众经常讨论的话题。尽管在瑞士、德国等欧洲国家中，罗马俱乐部在 1970 年代提出的理念影响巨大：人们意识到增长有其极限，地球支撑不了追求无限增长的线性经济，当资源耗尽，人类将无法可持续生存。但理念如何变成现实，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

进入 21 世纪，全球气候危机迫在眉睫。欧洲的政府部门和企业开始试图兼顾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于是，“循环经济”被摆上了台面。随着环境政策的变化，公众对可持续设计的要求也在不断提高。

● 小 TIP：2015 年，欧盟委员会首次提出名为“闭环”（Closing the loop）的循环经济行动计划，鼓励企业在设计与生产产品时考虑整个生命周期，为消费者提供更可信的环保标签，并进一步完善废弃物回收与再利用的法案。2019 年，《欧洲绿色协议》进一步明确：为了实现 2030 年减排 55% 的目标，要将循环经济从领军行业（如电子、化工、建筑等）推广到主流经济参与者，努力让经济增长和资源消耗脱钩。

2021 年，德国可持续发展媒体 Treehugger 报道称，越来越多欧洲卡车开始采用挡板，使得 FREITAG 的卡车篷布原材料越来越难找。2022 年，FREITAG 将“2030 年实现 99% 循环产品”的目标写进了公司的年度报告中。他们开始了一系列试验。

不用卡车皮的话……用什么？

一个可能的方向是融合。

2019 年，FREITAG 推出了 Trap on Pet 系列包袋，第一次将卡车篷布和回收 PET（聚酯）结合。这款由塑料瓶回收制成的材料弥补了卡车篷布的局限，它轻便柔软，可以做成侧边口袋或卷起来，让它成为可扩展容量的空间。2023 年，FREITAG 升级了 PET 材料的防水性能，并将回收来的反光条缝在包袋上。

2021 年，它第一次将安全气囊面料与卡车篷布缝合，推出了可折叠的轻便包袋 F707 Stratos。这款试验性的产品很快售罄。

一些新的商业机会在试验中呈现。Stratos 让设计团队看到了安全气囊的好处。后继版本 Arrow 和 Firebird 在 2024 年 6 月刚刚上市。这两款背包没有卡车篷布，仅由二手安全气囊成品制成，可以折起来。FREITAG 与欧洲各地的汽车回收公司合作，从废弃汽车里扒下未使用的安全气囊，建立了稳定供应链。设计师尽量保持了安全气囊特有的孔洞和缝线——一旦打开这个包，它可以鼓成气囊的形状。

Mono PA6 的设计者杰弗里·萧（Jeffrey Siu）在今年 6 月告诉意大利建筑与设计杂志《Domus》，Mono PA6 是一款“为了解构而存在”的背包。它通体黑色，只有几根白色缝线，附带一个小包。你可以就这么背着，也可以把小包单独拆出来斜挎。萧解释说，这叫“模块化和兼容性”，是 Mono PA6 开发之初的基础概念。肩带并不宽，据说是为了维持轻便可折叠的形态。

Mono PA6 只在左肩带上放了一个小小的品牌 logo。“我们希望人们会说：哦！这个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FREITAG——但其实这个背包背后的理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贴近 FREITAG。”FREITAG 负责人之一安娜·卡施鲍默（Anna Kerschbaumer）相信，Mono PA6 是对现有产品线的有效补充，它会吸引那些欣赏 FREITAG 理念和价值观，但觉得卡车篷布太张扬的人。

mono 在英语里指“单一”。Mono PA6 这个名字可以理解为“只有 PA6 ”——包括拉链、背带、绳索、搭扣、缝线在内的 17 个零件，均只由 PA6 这一种材料制成。PA6（聚酰胺 6）就是人们所熟知的尼龙。这是一种已经诞生了近 100 年的塑料，可以通过加热模塑成各种不同的形状，生产和回收技术也相对成熟。

听起来，这已经容易很多，但 FREITAG 依然花费了三年时间才重组了整个采购链。最大的困难在于，市面上尼龙织物的防水涂层几乎都由其他材料制成，但 FREITAG 设计团队的目标是单一材料。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传统的单一材料性能较差，所以，我们生活中的大多数材料都是多层复合的，回收工序非常复杂。但单一材料是材料行业公认的技术趋势，创新的单一材料可以在回收阶段跳过分拣、分类流程。换句话说，材料种类越少，回收处理难度越小，效率更高——这对一个以“回收”“环保”为品牌理念的公司来说，无论在效率上还是经营上都有吸引力。

新材料也需要延续“防水”的品牌印象。他们与中国台湾的纺织厂商合作研发了一种防水涂层、织物和内衬均由尼龙（PA6）制成的新面料。它可以满足基本的防泼溅需求。但这也大幅提高了成本。这款包定价 335 欧元（约合 2635 元人民币），是该品牌最贵的背包款之一。FREITAG 品牌负责人安娜·卡施鲍默曾在接受《第一财经》杂志采访时承认，目前生产 Mono“PA6”系列所需要的 PA6 新品面料数量，远低于纺织品市场上 PA6 回收面料的最低订购量，一些供应商会因此拒绝接单，所以对 FREITAG 来说，采购不是一个“容易的选项”。

PA6 太新了。人们必须学习理解它的特性。《第一财经》杂志得知， FREITAG 曾尝试给 Mono PA6 的原型产品染色，却发现有部分配件没有成功，原因是这些配件材料不是供应商宣称的单一材料 PA6，这迫使他们重新下单订购。此外，FREITAG 还取消了白色款 Mono“PA6” 背包，主要原因是白色面料用久了会出现泛黄现象。

Mono PA6 是 FREITAG 唯一在亚洲生产制造的产品。当包袋寿命结束后，用户可以将它带回门店，FREITAG 将这些包运回苏黎世，在那里收集、分拣、碾碎成颗粒之后，转化成原料重新投入循环。一些亚洲用户也会质疑，运回欧洲回收是否会增加碳排放。FREITAG 对此的回应是，破损的包袋会随其他物品一同运回瑞士，他们已经敲定了苏黎世的回收合作方，但还在中国市场寻找本地化的回收解决方案。中国的 PR 负责人对此表示：“希望等到第一批包袋真的要退休的时候，我们可以有更多解法。”

FREITAG 计划缓慢增加产品线中可循环材料的比例，扭转卡车篷布定义的的品牌形象。FREITAG 曾透露，他们也计划为 Mono PA6 单独开辟一个新系列。考虑到市场还需要时间接受这批新材料，他们更欢迎消费者到线下体验，直接感受面料的质感。目前在中国，你只能在实体店买到它。

那卡车篷布……

但这绝不意味着 FREITAG 已经放弃卡车篷布。恰恰相反，他们想要升级这个标志性的材料——从回收的（recycled）变成“既可回收又可循环（both recycled and recyclable）”。

2021 年秋天，FREITAG 将目光投向整个产业链最上游：卡车篷布生产商。FREITAG 联合了欧洲物流和篷布行业的主要公司，直接参与制造卡车篷布。这个团队的目标是研发出一种可循环材料，用以取代目前难以回收的 PVC。一旦成功，FREITAG 就能将目前近八成所用材料替换成可循环材料。这会为他们带来更高的行业影响力，也能更自由地选择篷布颜色和设计。

卡车篷布由织物和涂层两个部分组成，关键难题是替换成什么更合适的创新材料。新篷布必须要能经受长年累月的道路运输，那么涂层必须安全、耐磨、不易脆化，能长久维持喷涂广告，才有可能被 FREITAG 回收。当包袋生命周期结束后，新篷布还得被回收重新降解为原料，再次投入生产。

随着 FREITAG 的深入研究，他们找到了不同的可能性。目前研究进展最快的是由荷兰薄膜公司 Rivertex 研发的单一材料 PP（聚丙烯）篷布面料。PP 被业界认为是最可持续的石油基塑料产品之一。

FREITAG 团队在项目开始后，意外发现 Rivertex 已经成功研发出了面料，于是邀请相关开发人员加入了团队。2022 年 6 月，第一块 PP 可循环篷布开始上路测试，这种材料无需分离织物和涂层，因此回收成本较低。

半年后，FREITAG 的第二块篷布材料上路测试，它由 TPU（热塑性聚酯胺）涂层和 PES（聚酯纤维）篷布织物组成。他们发现，回收时如何低成本、低能耗地分离涂层和织物的化合物，仍然值得探索。FREITAG 正和合作伙伴——防水布生产商 Heytex 以及化工公司思科创 Covestro 努力解决这个问题。

2024 年 9 月，在两年物流生涯结束后，首批测试篷布回到了 FREITAG 工厂，它将为后续的材料评估提供数据和反馈。

除了这两个方向之外，FREITAG 还在研发由 PET（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酯）单一材料以及生物基质制成的卡车篷布。在实际压力测试中，生物基材的涂层性能有时甚至优于 PVC ，这让团队的循环技术专家毕格娜·萨尔兹曼（Bigna Salzmann）倍感鼓舞。目前，样品仍在研发中。

这是一个相当长期、复杂的大型挑战，充满不确定性。新材料不仅研发周期长，而且，为了更精确地追踪老化过程，FREITAG 用车队错开测试这批篷布。当卡车 2 至 5 年物流生涯结束后，篷布们会再次回到工厂，被制成第一批包袋。FREITAG 也关注商业上的可持续。目前团队也无法预测哪种材料可以真正投入量产、成为下一代可循环篷布。有的材料成本更低，有的材料循环性更好，FREITAG 还需要花上几年，才能知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