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禁止人类的出生和死亡——地球最北的城市,却因段祺瑞对华免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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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普通游客能到达的地球最北的城市——朗伊尔城,这个位于北纬78度的城市是斯瓦尔巴群岛的首府,属于挪威领地。

图片斯瓦尔巴群岛地理位置(图源:The Ocean Adventure)

得益于段祺瑞在北洋政府混战期间无心签署的《斯瓦尔巴条约》,这片群岛至今对中国人免签,现在的黄河科考站也建在这里。在奥斯陆或特罗姆瑟常年设有航班飞往朗伊尔城,人们在沿途可以饱览北冰洋巴伦支海或格陵兰海那美丽的天际线。

图片(图源:Condé Nast Traveller)

(一)一名煤矿工人的一生:当地岛民“候鸟”生活的缩影

由于这里北极熊数量较多,普通游客如果想要进入主城区以外的地方游览,必须预定配枪的向导。马格努斯就是我们在朗伊尔城的向导,他有一副典型的挪威老爷爷的外形——身材魁梧、脸颊略红、头发和胡须茂盛,鼻头圆圆的,操着一口挪威腔英语,娓娓道来各种故事,吃饭时喜欢呷酒和吃肉、神色安逸。非常符合我对维京人的想象。

图片(图源:Visit Svalbard)

在结束了半天的环城之旅后,马格努斯带我们来到一家“当地最好的餐厅”,讲起了自己的人生——

他出生在挪威南部美丽的海港小城卑尔根,八岁之前便跟随父母举家迁移到挪威最北部的斯瓦尔巴群岛,父亲在群岛的首府朗伊尔城从事采矿工作,于是全家便在朗伊尔城相对稳定地居住下来。后来,马格努斯自己也在朗伊尔城从事采矿业相关的工作,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退休后他签约了一家旅行代理公司,经过简单训练后成为了一名朗伊尔城当地向导。向导的工作包括开着越野车载游客上下雪山,带游客逛遍朗伊尔城郊区和市区的著名地标,同时讲解每个地标的历史和背后的故事。除了要具备较好的雪地山路驾驶技术和一定的历史知识外,向导还应当熟练使用并随身配备来福枪,以防在郊区游览时遇到北极熊

图片(图源:Wild Eye)

当被问及“你的家人当时为什么选择来到这么冷的斯瓦尔巴”,马格努斯很自然地回答道:“这里的工资比挪威本土要高很多。”

至于来到斯瓦尔巴之后有没有后悔,“嗯……”马格努斯耸耸肩,在发出一长串鼻音后,带着天真的表情说,“你知道,这无所谓好坏,我迁居到这里的时候还很小,并没有参与理解父母的决策。但是,这毕竟是我成长的地方,这里的夏天很美妙。而且,我在这里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夏天我们在斯瓦尔巴接待游客,但通常我们会在圣诞节前后飞到非洲的加纳利群岛度假。你知道加纳利群岛吗?西班牙领地,在撒哈拉沙漠边上,”问起未来的安排,马格努斯看上去非常愉快,他一边说着,一边切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蓬松的白色大胡子随着腮帮上下浮动起来:“那里的海可太漂亮了。我们这儿很多人都会在恶劣的冬季飞往热带。

图片斯瓦尔巴(拍摄者:r/pics)

在晚餐期间,脸红红的马格努斯还不时举起酒杯起身向背后的另一桌闲谈的人群碰杯——那些都是他的老朋友,和他一样曾经在矿区工作,如今退休后大多成为了向导,他们通常工作半年,然后离开斯瓦尔巴群岛,回家乡或去热带生活一段时间,在最寒冷的极夜和严冬过去后再回来,迎接新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好奇的旅客。看来,“岛民”马格努斯的“候鸟”人生在极北地区并不是个例。在斯瓦尔巴,很多当地人都主动或者被迫地过着这种迁移往返的生活。

(二)永久冻土之上,是永恒的流动

“定居”对斯瓦尔巴群岛来说是一个不可能的概念,与岛上的永久冻土相对,这里其实是当之无愧的“流动的冰原”。

图片冰原上的朗伊尔城(图源:Visit Norway)

斯瓦尔巴群岛拥有丰富海洋和煤矿资源。自17世纪起,捕鲸者和探险者经常来到这里,但长期以来,这里都被视为“无主之地”,没有任何国家对其拥有明确主权。

19世纪末,随着北极航线的开发和矿业资源的发现,包括挪威、瑞典、俄罗斯和英国在内的多个国家开始在斯瓦尔巴开展采矿活动。由于缺乏明确的法律框架,不同国家的企业之间产生了冲突和纠纷,迫切需要对该地区进行法律管理。一战后,主权归属问题变得紧迫起来,由于挪威在战争中保持中立,国际社会倾向于将斯瓦尔巴群岛的主权赋予挪威,以巩固地区稳定。

图片朗伊尔城的煤矿业设施(图源:Frede Lamo)

1920年的巴黎和会上,部分协约国及其盟友经过多轮谈判共同签署了《斯瓦尔巴条约》。条约赋予挪威对斯瓦尔巴群岛的主权,同时规定群岛必须保持非军事化,且条约缔约国的公民可在群岛上自由开展经济活动。中国也在缔约国行列中,因此斯瓦尔巴群岛至今对中国公民免签。

因此,斯瓦尔巴的主权问题在历史上与《斯瓦尔巴条约》密切相关,而在1920年《条约》生成前,斯瓦尔巴的归属问题一直处于悬置状态,它只是猎人、捕鲸者、矿工等短期谋生的地方。人们通常来这里工作,却很少有家庭在这里生活——这一时期的斯瓦尔巴,是“没有永久居民、没有家庭生活的男性堡垒”

图片朗伊尔城(图源:The Telegraph)

二战后,随着朗伊尔城及其他地区的重建,斯瓦尔巴逐渐开始与挪威的福利社会接轨,然而人口依然主要是流动性的。20世纪40-50年代,斯瓦尔巴的人口从几乎完全男性化的采矿工人群体,慢慢转向包含家庭和更长期定居者的群体。

21世纪的斯瓦尔巴群岛因科研、旅游和全球化的影响,同样呈现出高度流动性的人口特征:大量国际科学家、短期科研人员涌入该地进行极地研究,游客季节性地来到斯瓦尔巴体验极地风光。根据2020年的官方统计数据,每年大约有33%的居民进出城镇,许多人因工作和观光性质,并不长期居住。

图片欧洲非相干散射科学协会( EISCAT )在斯瓦尔巴群岛设立的非相干散射雷达系统(图源:Anna Filipova/Reuters)

这种人口动态与斯瓦尔巴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现代发展模式密切相关。尽管岛上较大的城市如朗伊尔城和尼奥勒松拥有少量常住人口,但许多居民因气候恶劣、资源有限而不会长期定居,斯瓦尔巴仍是一个过渡性的地点。

此外,在政策上,斯瓦尔巴群岛没有给予居民永久定居权,所有居民实际上是“临时”居住在这里的。根据《斯瓦尔巴条约》,该群岛的所有条约缔约国公民都可以自由进入、居住和从事经济活动。这种开放性的政策意味着政府无法对居民提供长期定居的正式身份,即使人们在此居住多年,他们也无法获得正式的永久居留权。大部分居民的签证或居留许可是基于他们的工作合同,一旦失去工作,他们就失去了在岛上居住的合法身份,必须返回本土或其他地方

图片白天的朗伊尔城(图源:Expedia)

禁止人类的出生和死亡,这一奇特的规定也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斯瓦尔巴的人口流动性。随着斯瓦尔巴的定居点在20世纪初逐渐发展,当地人逐渐意识到,尸体无法在这片永久冻土上自然分解,造成了卫生和公共健康隐患。因此,斯瓦尔巴的政策是不允许人在这里去世或埋葬由于群岛地理位置偏远,医疗设施十分有限,无法应对复杂的医疗需求和长期的健康护理,所以任何严重健康问题的居民都需要离开群岛,前往挪威本土或其他有更好医疗资源的地方接受治疗,就连临近分娩的孕妇也不例外。

(三)是北欧乌托邦,还是荒原废土?

北欧向来以高福利和社会平等而闻名,许多人将其视为世界尽头的乌托邦净土。而作为“北欧以北”的世界尽头——斯瓦尔巴群岛如何呢?马格努斯告诉我们,这里工人的福利和收入相较挪威本土要高出不少

但是,极端气候与生活物资的匮乏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首府朗伊尔城是斯瓦尔巴唯一可以称得上“城市”的地方,其人口也只有两千余人。朗伊尔城的房屋多是北欧风格的彩色木屋,尽管如此,我走在朗伊尔城的街道时,还是能看到不少废弃工厂和住宅的痕迹,它们和空旷无人的雪原、幽暗的山头共同营造出独特的“废土”气息。

图片(拍摄者:陆月叙少游)

通常认为,过高的流动性使得居民难以建立传统意义上的长期社区归属感,朗伊尔城大量被废弃的工厂和住宅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马尔努斯的话又让我思考。或许对于斯瓦尔巴居民来说,这种强大流动性下的“候鸟”式生活反倒能够让居民形成一种特殊而深刻的归属感——那么,斯瓦尔巴的城市想象和社区建设是怎样的?它们在什么层面上对居民生活发挥了多大程度的作用?

图片朗伊尔城沿海的工业设施(拍摄者:耘耔Keira)

集体记忆研究者们发现,集体记忆的建构在维护权力的合法性和社会秩序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是社会认同塑造的重要力量,也是代际传承的重要中介。

城市记忆,以及社区和共同体的文化建设是联结居民的有效方式。这在极端的自然条件下更为重要,因为它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建立在更为坚实的情感基础——共同的创伤体验之上

除了一战期间的主权问题,自然因素也是构成城市创伤、塑造城市居民记忆的重要部分2015年12月19日,朗伊尔城发生了一场致命的雪崩,直接冲击了居民区,造成巨大的破坏,摧毁了11座房屋,导致25人被困和受伤、2人死亡。在此之前,朗伊尔城没有正式的雪崩预警系统,雪崩的发生让当地居民和政府意识到预防措施的紧迫性,地方政府和挪威地质研究所迅速建立了一个雪崩预警系统,帮助居民更好地应对未来可能的雪崩风险。

当马格努斯载着我们下山时,他示意我们望向对面的另一座山,一道道密集排列的平行线布满整面雪山坡,仿佛一道道被切割的“伤口”——当地政府建造了这样的工程,以预防或阻挡雪崩。这些基础设施的改善不仅保障了居民的安全,也使得朗伊尔城的社区联结更加紧密、发展更加可持续。

图片山坡上的“伤口”——预防雪崩的设施(拍摄者:r/pics)

事实上,政府的确将“可持续的北极典范社区”作为朗伊尔城现代化转型的目标,力图通过推动绿色能源、减少碳排放和鼓励环境友好型旅游,平衡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关系。随着煤炭行业的逐渐退出,朗伊尔城转型为以旅游业和环境研究为主的多元化城市。

政府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推进朗伊尔城的转型,目的是从一个煤矿小镇发展成为一个普通的挪威福利社区。通过提供家庭住房、学校和体育设施等基本设施,逐渐吸引家庭定居,推动社区的多样化发展。这一变化不仅影响了城市的物理结构,还改变了社区的构成和规划,城市中心进行了重构,新的住房项目不断扩展,特别是在城镇东部的高地和河流平原区域建造了大量公寓楼和排屋。

图片朗伊尔城主城区街道(拍摄者:耘耔Keira)

原本作为威胁和创伤的大自然,在可持续性生活理念和生态保护责任的号召下,顺利转化为共同体的文化核心。斯瓦尔巴居民确实遵循着一套与自然和产业息息相关的生活惯例,例如进门要脱掉鞋子,防止矿土带入家宅,以及废水需要充分冷却后才能排放,从而保护生态水循环等等。

而在旅游业和科学考察方面,“启示录”式的场景和“诺亚方舟”的想象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每年,不少旅客来到这里,只为了看一眼“末日种子库”的外观;

图片朗伊尔城的末日种子库(图源:Svalbard Global Seed Vault)

在斯瓦尔巴群岛官方旅行网站上,一些诸如“在雪山上徒步,并捡拾人类垃圾与废弃物”的活动受到青睐;

北极熊成为了文化宣传的核心标志,蕴含着拯救极地环境和濒危动物的心理暗示。而这些社区和文化产业的建设也确实留下了一大部分产业转型后面临失业或迁离的采矿业工作者及其家属,他们中一部分成功转型并加入旅游产业,获得了相当可观的经济收入,留在了斯瓦尔巴。

图片朗伊尔城的北极熊路标(图源:Authentic Scandinavia)

地球最北的城市朗伊尔城,是乌托邦还是废土?思考这个问题时,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一些面庞和身影。当时我们在朗伊尔城郊观光,一路上竟然看到了不少当地居民独自一人在极夜中散步或慢跑他们往往穿着带有反光条的外套,身旁跟着一只雪地哈士奇,只有车灯照近时,我们才能在浓夜中发现他们的身影。我想,用“形单影只”来形容他们并不合适——在零下二十度、全天笼罩在夜色中的极地,在数十公里空旷无人的漫长小道上规律性地健身,不组团不结伴,他们应该有着比我更强大的精神能量。

我又想起马格努斯说“通常我们会在圣诞节前后飞到加纳利群岛度假”时安逸而愉悦的神态了——在地球最北的城市如何生活?在这种被迫流动和迁移的环境中,“候鸟”岛民马格努斯和极夜里的健身者的生活,大概就是“安居之道”的两种答案吧。

图片(拍摄者:耘耔Keira)


作者简介:

耘耔Keira,读中文系的小透明人,目前对叙事学和游记文体研究很感兴趣。喜欢瑜伽、摄影、研究地图、来一些说走就走的旅行。

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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