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些盲人从事的推拿工作处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金字塔的最底层，也就是为了维持生存。”视力障碍者丁琳说。
她曾做过一年多的推拿师。在她看来，一些人不想做推拿可能是因为感觉闭塞、工作辛苦。“但不可否认，它是一份固定工作，有稳定收入，而且盲人推拿在中国有一定的认可度。”
中国是世界上盲人最多的国家，含盲人在内的视力残疾者约有1700多万人，这意味着每100人中至少有1位视障者。
由于视力障碍，盲人们不得不就读特殊教育学校。毕业后，他们在看似为数不多的职业中选择，按摩就是其中之一。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统计，2022年，中国有近17000家保健按摩机构、17639名保健按摩人员。
不过，按摩只是盲人就业的冰山一角。不想去按摩的盲人们，在极力探索更多可能性。像丁琳一样，他们反复问自己喜欢什么，并尝试跳出按摩这个被刻板印象禁锢住的圈子。
今年10月15日是第41个国际盲人节。九派新闻采访了三位从事不同职业的盲人，他们是咖啡师，是文职人员，是品牌运营。
其中，有人在努力拉出更漂亮的“花”，有人在体验继配音演员之后的第6种职业，有人自学公众号运营后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对于盲人就业，他们都说，只要敢尝试、勤学习，在常人看来的不易并非难事。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1】“摸”三个月才熟悉店里布局
天保 25岁 咖啡师
我是一名先天性视力障碍患者。2019年，在完成残障人士的义务教育后，和大多数视障人士一样，我选择去盲人学校学习按摩技能。毕业后，学校提供的唯一就业选择是盲人按摩。但我学习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还是对按摩不感兴趣。
所以，我决定找找其他工作。起初，我靠朋友推荐，零碎地做过调配香水一类的工作。
2021年底，朋友推荐我去一家专门招收残障人士的咖啡馆。在那之前，我没有喝过咖啡，也不知道做咖啡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这是一份充满“艺术感”的工作。介绍我去的朋友说，开店前会有专人为我们培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对于视障人士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为了能不用眼睛制作咖啡，在正式成为咖啡师之前，我培训了近三个月。首先，熟悉做咖啡的环境，用手“摸”出所有东西的方位。比如，货架在哪里，每一层摆放着什么。我工作的咖啡店空间不足三步，但我还是“摸”了三个月，才熟悉店里的布局。
其次，学习制作咖啡前的准备工作和制作流程。在工作时，我经常听见顾客问：“你看不见咖啡怎么冲？”“你不会烫到吗？”关于这两个问题，其实在培训学习中，我已经做了大量训练和充分的准备，这能帮助我规避烫伤等情况的发生。
咖啡机上粘贴了不同形状的亚克力材质塑料板，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菱形，每个图形对应着不同功能，比如正方形是单份浓缩，菱形是冰美式，爱心是热水，只需要牢记即可。到后期正式面客，一杯咖啡从点单到出品，一般只需要等待两分钟左右。
天保在制作咖啡。图/央视新闻
在制作咖啡时，冰咖啡和热咖啡有不同的配比要求。冰咖啡相对好做一些。热咖啡要“拉花”，把奶泡冲进咖啡里形成爱心或郁金香图样。
刚开始学“拉花”的时候，确实费了很大的劲。虽然培训导师会事先帮我调好浓缩液和奶泡，我按照比例把奶泡冲进咖啡里，但是杯子的倾斜角度、拉花缸的高度、牛奶的流速等问题都给我造成很大的困扰。
我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一开始我挺自信的，觉得好玩，到后面失败的次数更多了，就感到有些着急。所以，在培训的时候，我努力记住每一次成功的感觉，并多加练习，形成肌肉记忆。
实话实说，我现在拉花的图案，也不一定每杯都漂亮，只能确保口感是过关的。不过顾客很包容我们，还有咖啡爱好者跟我交流拉花的手法，他们教我：倒奶泡时再果断一些、角度可以再倾斜一些。还有顾客对我特别支持，我偶尔做出一杯拉花图案还不错的，他会说想拍照发个朋友圈。
咖啡拉花。 图/熊爪咖啡give&take
其实对我来说，做咖啡不算一件难事。它有一套固定流程，只要勤加苦练就能掌握。不过，要比较自然地与顾客沟通，我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挣扎。尤其刚开始做咖啡师，我不太情愿和他人分享我的故事。因为总觉得，做咖啡和我的故事是两件事，不想混为一谈。
后来，面对的顾客多了，再加上带教老师的开导，我逐渐走出自我封闭的状态。希望让更多人了解到视力障碍者这个群体，既让公众看到我们的可能性，“我们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同时也给其他盲人朋友以就业参考。
培训结束后，我可以开始独立上班，一个人一家店铺。有时候一天只卖出5杯，有时候能卖到50多杯。但做每一杯咖啡时，我都乐在其中。
家人对我这份工作也很满意。在他们看来，有份工作总是好的，努力去做就行。我知道，视障群体找工作不算容易，但只要迈出尝试的步伐，总归是好的。再加上，现在社会各方面的设施对于残障人士都很方便。
除了上班，我平时最喜欢读小说和跑步。这两项在很多人看来难完成的事情，现在也逐渐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特别喜欢玄幻小说的名字《光之子》，我觉得我就是“光之子”。在我心里，这个“光”不一定非要用眼睛看到。能让自己每天开心，也是自己照射给自己最亮的光。
【2】换过6份职业，曾做一年推拿师后重新高考
丁琳 26岁 文职人员
我是一名文职人员，主要工作是做策划、组织活动等，做五休二，朝九晚五。虽然收入不太多，但能维持自己的生活。
一年多以前，我还是配音演员，给名著和网络小说配音。作为视力障碍者，声音是我了解世界的媒介，所以我从小就喜欢声音，也对声音格外依赖。我加了一个配音业务群，有甲方在里面发需求，配音演员可以竞标。接单后，我在家里工作。
配音前半小时，我要喝少量水润嗓子，做口播操，调整情绪，并熟悉文稿。配音结束，我会把音频粗剪一遍，也会挑几个片段回听，复盘总结，争取下次配得更好。
那段日子里，我每天工作6小时左右，但可以说，比普通人工作一天还要忙，因为配音需要精神高度集中。
我没有专业录音棚，就在家里搭建了一个简易录音棚，声卡、麦克风、耳麦是我的配音装备。因为录音环境内不能有风扇、空调，所以夏天录音时会挥汗如雨，因此我有段时间身体不太好。这对我的体力、精力来说，是挺大的挑战。
做配音工作之前，我还做过推拿。这要提到我的学习经历。我11岁左右进入盲校读书，接着读了两年中专，学习推拿。毕业后，我像其他同学一样，进入推拿行业，在安徽、江苏等地做了一年多的推拿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是被洪流裹挟着向前，谈不上喜不喜欢。
不过，推拿也不是我想极力摆脱的职业，而是一份兜底的工作。如果有一天，我尝试了许多，但还没有找到能不被取代、又能发挥自我价值的工作，我可能还会做推拿。
但当下，我想找找自己喜欢的工作。推拿并不适合我，所以我决定去读高中，然后重新高考。经过3年的努力，我在2018年考入了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学习我喜欢的音乐表演专业。毕业后，我做了5年的配音演员。
然而，配音行业受到AI（人工智能）的冲击，我作为从业者，多少受到了影响，这才换了工作。虽然也想过继续从事依靠声音的职业，但工作难找，没有如愿。
迄今为止，我做文职已经一年多了。接下来，可能还会再找其他工作。因为我是喜欢探索的人，不喜欢一直“吃一块蛋糕”。具体找什么方向，我还持观望状态。
不过，明确的一点是，我所有工作都遵从内心指引，不取决于对视力有无要求，也不寻求所谓的“稳定”。我想做的工作，即使用到视力，我也会去做。对于我的职业选择，我的家人一直都表示支持且尊重。
在我的世界里，除了生死，没有大事。我的心还是蛮大的，找工作的过程中，但凡威胁不到生命的事，我都敢尝试。因为很喜欢香水，我之前还给某知名化妆品公司投过简历，但因岗位对视力的要求作罢。
除了推拿、配音演员、文职外，我还做过声音培训讲师、网文作者、游戏客服。业余生活中，我也爱好唱京剧、翻唱歌曲，尝试独自旅游、参加音乐会、学做蜡烛、体验做漆扇、逛博物馆。
丁琳DIY蜡烛。图/受访者社交账号
我身边的其他盲人朋友，也在探索其他职业。比如，一位广东的朋友在做无障碍电影相关的口述影像，另一些朋友在努力解决盲人逛博物馆的困难。
不过，我们这些自由职业没有参考性。在就业市场上，盲人找工作超级困难，被拒绝是常有的事。总体来说，大家对于视力障碍者还不完全信任。
事实上，盲人就业是很多元的。因为大众对这一群体的了解有限，往往认为我们受到身体影响，做不了很多事情。但其实不然。盲人只是视力受限，但有手有脚，有劳动能力。
对于“视力障碍者”这个身份，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大家是先知道我这个人，才了解我的视力状况。“残疾人”并不是一个标签，只是一种生活状态。
我认为，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有必要向盲人群体开放一些职业。盲人就业状况的改善，不能只靠我们自己，还需要整个社会的努力。我坚信，未来所有人会同频共振。
【3】熟悉了环境和通勤路线，同样能胜任工作
周岩 34岁 品牌运营
我是先天失明，从小到大在山东的特殊教育学校寄宿。大学专业是音乐表演，因为当时我只有音乐和推拿两个选择，最终选择了音乐。后来，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现在的工作。
我上一份工作的老板打电话给我，说他的一位朋友合作的一家公司（现工作单位）正在招聘。我得知后很感兴趣，就前去尝试，后来应聘成功了。
从那时候到现在，我做品牌运营已经五年了。我的日常工作是运营公司的公众号，为新推出的产品和活动做宣传，也负责策划公司举办的活动，如盲人节晚会、比赛和课程培训。通常情况下，活动是线上形式，大部分通过公司开发的产品实现。此外，我也要跟合作机构对接，以及作为讲师进行培训。
周岩在工作。图/受访者社交账号
对于我们来说，入手一份新工作最困难的部分，不是工作内容，而是摸清楚新的工作环境。我刚入职那段时间，在志愿者的带领下，我才记住了通勤路线；在同事的帮助下，我才逐渐熟悉了办公室。
在工作上，我也遇到过困难。因为一些软件和网页没有按照无障碍开发标准进行开发，导致读屏软件无法操作，我需要找同事帮忙。不过，公司的产品都服务于视障人士，因此同事们更了解我们的情况，知道我们能参与什么工作。
公司也对我们十分友好，包括我在内的全职视障员工有4位，此外还有很多兼职的同事也是视障人士，他们通过网络远程居家办公。
我很满意现在的工作，公司的氛围很好。这份工作不仅基于我的爱好，还能帮助我们这一群体，十分有意义。
我认为，我们要多尝试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不要担心完成不了。比如，我当时对公众号运营感兴趣，就自己在网上找课程学习，才有机会做现在的工作。
其实这是通用的，无论是公众号运营还是其他工作，都要保持学习的主动性。只有掌握了一定的技能，我们才有机会找到工作。在我们公司，其他视障同事有的是程序员、主播、策划，还有测试人员。只要去尝试，都是有可能的。
我们需要一定的自理能力，包括独立通勤、独立生活等。我在北京上班，以前那份工作，通勤时间一个半小时，需要转两次地铁、一次公交。如果是在外地工作，还要租房，自己照顾自己。
此外，还要有一定的社交能力。我们视力障碍者群体，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都比较单一封闭，想融入职场，就要多接触社会，锻炼自己的社交能力。
同时，希望用人单位不要用刻板印象来看待视障群体。在过往的报道中，总是把我们塑造成比较悲惨的形象，以为我们看不见就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只是我们与常人的操作方式不同。只要熟悉了环境和路线，我们同样能胜任这一工作。希望企业优先考虑专业性，而不是我们的生活自理能力。如果遇到视障人士求职，为我们提供一个公平的机会，做到同工同酬。
（文中丁琳、周岩均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 胡冰月 李恺 实习记者 陈顺添
编辑 王佳箐 武菲菲
【爆料】请联系记者微信：linghaojizhe
【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