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孩子?厌食症低龄化的新媒体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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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厌食症患者的审美观念主要来自媒体,新媒体通过塑造社会的审美标准,影响青少年的自我认同和同伴家庭关系。

02近年来,陈珏发现越来越多患厌食症的女孩追求“筷子腿”“蝴蝶背”“A4腰”,认为这是媒体的负面影响。

03与此同时,演艺明星对青少年的审美影响很大,有些孩子会因为追求明星的身材而减肥。

04专家认为,新媒体对社会审美观念的影响更为直接,容易让孩子陷入审美误区。

05为帮助孩子培养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家长和学校需要关注媒体的影响,加强科普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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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一些厌食症患者的审美观念,主要来自媒体。农健|插画

2024年春节,随着电影《热辣滚烫》的上映,一个比电影本身更劲爆的噱头冲上热搜:该片导演兼主演贾玲为了演好角色,在一年多时间减了100斤,成为减肥圈的励志榜样。

看到这条消息时,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以下简称“上海精卫”)临床心理科主任、进食障碍中心负责人陈珏的第一反应是:“糟糕,搞不好又有一波厌食症孩子要来住院了!”

同样是今年年初,陈珏和她的团队在国外权威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主要内容是认为新媒体通过塑造社会的审美标准,不仅直接影响了青少年的自我认同,还通过影响青少年的同伴和家庭关系加剧青少年对身材的不满,进而提高了进食障碍的患病率。

“现代版的缠足”

陈珏很早就关注过媒体对进食障碍的影响。2004年在哈佛大学医学院访学期间,她的导师Anne Becker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和文化人类学家。20世纪80年代,Anne Becker曾到太平洋岛国斐济做田野研究,当时发现那里的女性身材普遍偏胖,进食障碍患病率很低。然而10年以后她再去时,发现进食障碍患病率增加了好几倍。

Anne Becker注意到,在那10年间,当地的一大变化是普及了电视。女孩子们从电视上看到那些影星、明星都很瘦,就觉得瘦才是好看的,以前她们那么胖是不好看的。Anne Becker由此认为,媒体对进食障碍的传播具有重要影响,并就此发表了论文。该论文后来在进食障碍学界被广泛引用。

近年来,陈珏在临床工作中发现,很多患厌食症的女孩都在追求“筷子腿”“蝴蝶背”“A4腰”,声称“好女不过百”。“我就好奇她们这些观念是从哪里来的?后来发现主要来自媒体。”陈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陈珏看来,随着媒体不断强化“以瘦为美”观念,当下社会对于瘦的过度追求,已堪称“现代版的缠足”。

美国著名歌手泰勒·斯威夫特也曾被演艺圈苛刻的审美标准所困扰,并为此节食。她曾在自己的纪录片中吐槽:“如果你足够瘦,就不会拥有所有人渴望的那种屁股;可如果你拥有了理想的屁股,你的肚子就不够平……根本不可能!”

上海精卫一名进食障碍患者告诉医生,她最初减肥是因为觉得腿有些粗,可是减下来后,却发现腿反而更难看了。

厌食症患者姜楠之所以减肥,是源于父亲的压力。(家庭对厌食症患者的影响,详见相关报道《“妖精”小孩》)而她父亲之所以让她减肥,是源于社会压力——担心她太胖将来不好找对象。

姜楠研究生毕业后,回中部地区的老家做了一名公务员。当时她年龄已不小,父母开始操心她的婚事。几次相亲失败之后,父母发现,在男方眼中,女儿学历、才华、人品都不及身材和容貌重要。当时姜楠由于长期催吐,其实已经不是很胖,只是脸有些大。母亲为此曾劝姜楠去打“瘦脸针”。这让姜楠更加自卑,她恢复了过度运动,还用上了催吐管,病情更加严重。

在姜楠的心理治疗师范晓看来,越来越多的孩子热衷于减肥,与社会的价值体系有关。“社会越来越物化,成年人都在相互比较,孩子自然也是一样,女生就比好看不好看,男生就比谁家钱多,孩子没有了自我,就会不自觉地卷入进去,这是社会的悲剧。”

张沁文是进食障碍领域最知名的科普博主之一。她认为,在社交媒体不断强化“以瘦为美”观念的同时,主流媒体在进食障碍科普方面做得仍很有限。5年前,她首次通过视频公开了自己患厌食症的经历,在进食障碍群体中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她看来,直到现在,无论是患者本人还是他们的家人,对进食障碍仍有很强的“病耻感”。尽管患者越来越多,尽管很多人做了大量科普工作,但公众对进食障碍仍知之甚少。

“青少年更容易被带节奏”

上海精卫进食障碍中心护士徐荣静注意到,新冠疫情期间,有些厌食症孩子在家里曾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减肥,“结果爸爸妈妈没减下来,孩子减下来了。”

为什么与成人相比,孩子更容易患上厌食症?上海精卫心理治疗师高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些小孩希望从同学那里获得赞美,而体型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她会发现只要在(减肥)这方面努力一下,就会获得肯定。”

上海精卫进食障碍中心医生彭素芳则认为,相对于成年人,青少年更容易出现审美偏差,“青少年这个阶段,是要建立自我同一性的阶段,对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能够做什么,正是在慢慢形成自我认知的时候。这个时候媒体如果不断给她灌输(以瘦为美)这样的信息,她就会很认同。孩子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某些健身博主的照片是P过图的,有些甚至是整过形的,她会认为她们就是这样(的身材),我也要练成这样的身材。”彭素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恰好她的性格里面又有过度自律、完美主义、刻板的特点,就可能把自己减出病来。”

此外,彭素芳认为,媒体还会通过影响家庭文化间接影响孩子。“有些孩子会说,我妈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多少斤,我怎么样也不能比她胖吧。”

彭素芳曾买过一种表面上与减肥无关的保健品,为此加入了一个群,发现群主在群里宣扬减肥,还把体重秤上的数字给大家看。彭素芳就私信提醒她,这个体重有点太低了,不要再往下减了。不料对方告诉她,这样是为了带货。彭素芳这才恍然大悟。“她这样带节奏,群里不明真相的人可能真的以为吃这种保健品就能瘦下来,就会去买她的产品。如果是青少年,他们的世界比较单纯,没有太多分辨能力,更容易被带节奏。”

彭素芳注意到演艺明星对于孩子的审美影响很大。彭素芳曾根据一些明星公布的身体数据,计算过他们的BMI值,发现有的只有15左右。根据世界卫生组织标准,成年人的BMI值低于18.5就属于体重过轻。

彭素芳还发现,原先的电视屏幕宽高比例是4:3,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16:9,画面压缩导致出镜者的身材比现实当中显得胖。因此明星要上镜好看的话,就必须得瘦,“他们是没办法,是一种职业上的牺牲,”彭素芳说,“但是他们把自己的身材数据公布出来后,有些孩子就会受影响,觉得也要像她的爱豆那么瘦才好看。”

陈珏也注意到上述现象,“我们开玩笑说,将来媒体能否把镜头比例调一下,让人显得偏瘦一点,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患厌食症的孩子,除了追求完美,还大都缺乏自信,过于在意外界评价。护士徐紫琳注意到,有的孩子会在某社交平台上发自己的照片,发完之后,会特别在意跟评,“可能患者只有90斤,如果有人说她看上去像100斤,她就会觉得要再减到80斤才像90斤。”

图片上海精卫“600号画廊”近期举办了进食障碍科普艺术展,图为参展作品之一。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供图

“洗脑非常厉害”

相对于传统媒体,新媒体对社会审美观念的影响更为直接。彭素芳认为,在算法机制下,一个人只要关注减肥、健身,新媒体就会不断地向其推送这类信息,使其很容易陷入“信息茧房”,导致审美观念出现偏差。

“打开社交媒体,你会发现好意思往上传照片的人,全是腿也细、腰也细的。身材稍微正常一点的,都不好意思往上传。大家都朝这个方向靠。”彭素芳说,新媒体还会推送很多减肥、保持身材的办法,“现在小孩子们获取这些渠道很方便的,只要有一部手机她就能上网。所以那些追求完美、意志力又很强的小朋友,真的很容易出问题。”

在彭素芳看来,最近几年,社会审美逐渐变得多元化,社会对“胖子”比以前宽容了,对瘦的追求或许也不像以前那么极端。但是,一方面,“以瘦为美”的审美倾向总体上没有大的变化;另一方面,受社交媒体影响,有些群体反而更容易陷入审美误区,而孩子就属于这样的群体。

与上海精卫合作多年的心理治疗师钟利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几乎每个厌食症孩子都会用“薄荷”软件计算食物的卡路里,“用到最后,很多孩子自己就变成了一部扫描仪加计算器,看到某些食物,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会跳出热量值。”

钟利佳从住院的孩子身上观察到一种现象:如果某餐食物发生了变化,比如馒头的大小变了,或者面发得比以前松了,一些孩子就会变得很焦虑,“因为这意味着她的自动计算功能失效了,计算不出多少热量了。”

除了用“薄荷”计算食物热量。很多厌食症孩子通过网络社交平台寻找减肥方法。减肥期间,上海精卫15岁的厌食症患者李昕天天刷某社交平台,后者也频繁给她推送各种减肥食谱,重点就是要“少吃”。“(这个平台)洗脑非常厉害。”查房时,她对医生这样说。

上海精卫的厌食症患者几乎人人都用该社交平台。有一次在治疗室吃饭时,姜楠听到有几个小孩子在议论:平台上说了,一口食物要嚼30下才能咽下去。

有的孩子会在该平台上发布自己的照片,看到她们瘦弱的身体,有评论区用户反而羡慕不已,问怎么样才能得厌食症。

钟利佳发现,家长们对网络社交平台的态度不一样,“有的家长就是单方面的抨击,认为它是不良媒体,害了他们的孩子,应该禁掉。”钟利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也有家长比较客观一些,觉得在新媒体时代,谁也逃不过,就算把(这个平台)禁了,可能也有其他媒体出来做这样的引导。关键在于怎样帮助孩子培养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不再受媒体影响。”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瑜

责编 谭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