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碧水新湖南丨段华:厚德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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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德载鹤

文/段华

张厚义与洞庭湖的鸟结缘,是由一杆猎枪开始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洞庭湖区的农民不少尚未解决温饱。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理念怂恿下,他的手指扣响了猎枪的扳机。

“砰!砰!砰!”随着他的右手食指的轻微一动,洞庭湖洲上无辜的野鸭、白鹭甚至体型硕大举止优雅的天鹅,不幸中弹坠地,成为张厚义的战利品。

人们把紧挨拇指的手指叫食指,把五指正中的手指叫中指,大概是因为食指的任务是管吃饱,因此,向鸟类放枪的坏事由食指来执行,而中指则貌似中立,不表态也不制止。张厚义的右手食指似乎有特异功能,当三点连成一线时,食指表现得异常稳健和老练,将扳机往后轻轻一勾,百发百中。即使鸟正在空中飞翔,他的猎枪也如精准发射的导弹击向空中目标。他的那双在洞庭湖洲上阅尽风云雷电的眼睛,麻雀飞过能辨别性别,而那一对能听见百米之外动静的耳朵,加上身经百战训验出来的分析判断能力,使他的大脑成为一座精确灵敏的雷达。只要是他张厚义荷枪上湖洲,迎面飞来的鸟大多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于是,张厚义成了遐迩闻名的神枪手,穆湖铺养殖场还任命他为打鸟队的队长。

洞庭湖是西伯利亚候鸟主要栖息地和迁徙途中给补地,自古以来是鸟类的天堂。在那个人鸟结怨不堪回首的年月,打鸟队决定在候鸟飞来时,每月用4个工作日专打大雁,其余时日主要猎杀野鸭。野鸭飞来成群结队,而打鸟的猎手也成群结队,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在队长张厚义的指挥下吐出硝烟,把一片湖洲弄得乌烟瘴气。1975年的一天,他率60人枪击毙9000只鸟,拣死鸟时,张厚义双手发抖。

“那个时候,野鸭看见我就逃命,好像闻到了我身上的杀气!”张厚义心存愧疚地回忆。

鸟打多了,罪恶感自然来了。“鸟儿也是一条命,它吃的是洞庭湖的小鱼小虾小螺蛳,又没吃我张厚义一粒米,我一枪夺了它的命,这不是作恶吗?”

1985年,一次猎杀过后,一只野鸭中了霰弹但仍有生命迹象,那不甘就范的一双怒目死死盯着凶神恶煞的打鸟队长,就在这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张厚义几近麻木的心似乎有了知觉,随即是一阵莫名的痉挛和颤抖,然后是一阵刀绞般的剧痛……他自觉罪孽深重,百身莫赎!

从此,他再也没抓过那只沾满无数灵禽鲜血的猎枪。

当沉睡的良知一旦被正义唤醒,当时代的春风抚平心灵的创伤,人对生命的认识必然出现令人匪夷所思的提升和超越。

张厚义,忠厚重义的名字终于实至名归。放下猎枪的张厚义一反常态,判若两人,每天划着他的渔舟穿行在洞庭湖洲的沟沟岔岔,奔走在芦苇丛生的滩滩坝坝。哪里有猎枪的吼叫,哪里就有他义正辞严的声音:“住手!不准打鸟!”

偷猎者做贼心虚,溜之大吉。

然而却有的恼羞成怒,不仅不听劝阻,而且反唇相讥:“哟,是神枪手张队长喔,都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莫搞起吓死个人啰!”

只要桌上还有饕餮之徒迷恋野味,湖上就有惨烈的杀戮。

有一次,张厚义在湖堤上路遇一陌生年轻人,他发现此人形迹可疑,神色怪异,于是提出检查其随身携带的竹篓。

“你看你看你看!”那人倒算主动配合,而眼中透露出一股凶狠。

“当然要查!保护候鸟是我的职责!”张厚义伸手翻腾竹篓,倒是没找出一只鸟,但经验丰富的护鸟专家从篓底硬是搜出一包药。显然,这位来者不善的陌生人比扛枪的打鸟人更为狠毒,小小一包毒即可毒死黑压压的一片斑头秋沙鸭、白琵鹭甚至鸿雁、白额雁。

证据确凿,年轻人恼羞成怒,竟然将竹篓一丢,袖子一挽,凶相毕露地将张厚义重重摔在湖洲上。张厚义强忍疼痛,挣扎着爬起,又被这家伙推向湖边,杀戮候鸟巨大的血色利润,使这个利欲熏心的毒鸟者心生毒念,居然强按着张厚义的头浸入湖水,幸亏养殖场党支部书记和会计发现后跑步赶来,施暴者见势不妙逃之夭夭。

护鸟就是打仗,打仗还得要枪!

于是,张厚义又拿起了那杆许久没摸过的猎枪,“你朝鸟开枪,我就朝你开枪!”

摇船挎枪的护鸟人一身正气,令盗猎者望而生畏。感觉到安全和安宁的候鸟也似乎和张厚义特别亲近,湖洲上,湿地里又成了鸟的乐园。

他不仅劝止人们用猎枪射击鸟类,而且还满湖洲寻找暗设的天网。一张天网甚至一天可捕300来只误入网眼的鸟,而张厚义最多能清除20多张。也就是说,他的清网行动每天能使成百上千的候鸟免遭火烹。

每救出一只活泼玲珑的鸟,张厚义都有一种类似警察解救出一名被拐卖儿童时同样的欢欣和快慰。他用自己瞒着妻子存下来的私房钱买来香烟,一包包塞给这一带各个片区的护鸟志愿者,他懂得,来洞庭湖的候鸟越来越多,护鸟人就得越来越多,队伍大了抽的烟也越来越多,那么他攒的私房钱也越来越多……慷慨赠烟,也许是对过去向鸟类施暴的劣行的一种忏悔,一种救赎。

1987年春天,张厚义在湖州上巡逻时听到沉闷的枪声,立即飞奔过去,只见两名陌生的年轻人躲在芦苇丛中,其中一人端着猎枪朝几十米外滩涂上的一只白色大鸟射击。张厚义大喝一声“住手!我是专门对付你们这些家伙的张厚义!”

两名年轻人一听说张厚义来了,只好自认倒霉扛起枪就跑。张厚义根本顾不上追击盗猎者,此刻令他最揪心的是那只白色的大鸟。他快步朝前奔去,这才惊奇地发现,这是一只白鹤,久违了的珍禽,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中国主要分布在从东北到长江中下游,越冬地主要在洞庭湖和鄱阳湖。尽管这些年没见过白鹤了,但是一旦出现在眼前,张厚义仍能一眼认出,而且心里涌起一股久别重逢的热浪。没错!就是白鹤,头顶和脸裸露无羽,体羽洁白无瑕,只有尾部展开时有一扇形黑色,如嵌在白色羽毛尾端的黑色绸缎,一群白鹤展开长翅翩然起飞时,全身白羽镶黑边,如划破无际的耀眼白帆,优雅高贵,蔚为大观。长长的喙呈红褐色,一双眼睛晶莹透亮。

然而,眼前这只白鹤的双眼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虽然一双修长的腿还倔强地立着,但眼中向张厚义投来的却是七分惊恐、三分求助的光。

很快,张厚义就发现了它的腿伤。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这只孤独无助的白鹤,像初为人父的汉子抱起刚分娩的婴儿,直奔自己那个简陋而温暖的茅舍。

饭桌就是手术台,妻子就是助手和护士,医生呢,当仁不让非张厚义莫属了。一颗滚圆的霰弹,从白鹤的腿根剜了出来,然后用白酒代替酒精消毒,然后用干净布头轻轻包扎。当晚通宵无眠,而被张厚义抱在怀中的白鹤倒是睡得香甜。

一个月后,白鹤康复,张厚义夫妇抱着白鹤来到君山岛外后湖,举行简单而隆重的放飞仪式。洞庭湖上飘过几朵红霞,那是白鹤放飞仪式现场拉起的横幅,万竿青葱的芦苇一齐欢快地招手,像是代表大自然迎接白鹤的回归。

张厚义抱着白鹤正要放飞,妻子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后伸出双手轻柔地抚摸白鹤的羽毛,像是为即将远行的儿子拂一拂衣服上的褶皱,掸一掸袖口上的灰尘。

“飞吧!飞吧!”张厚义懂得,海是龙世界,云是鹤家乡。尽管张厚义夫妇心中有千般不舍,但还是不忍让一只恢复了健康的珍禽变成笼中倦鸟,家中宠物。

张厚义的双手终于捧着白鹤托上蓝天。白鹤用修长的胫脖和婉转的喉咙,发出咯吱咯吱的鸣叫,不知是在宣泄感激和不舍,还是在表达展翅蓝天的欢畅。

这一天,张厚义与妻子加起来没说十句话,这时候这对农民夫妇才懂得什么是怅然若失,什么是魂不守舍,什么是坐卧不宁,什么是度日如年。

用洞庭湖人的话说,“太阳落水了,该休息了。”相思的人嫌夜长。不到三更,张厚义听到门外似乎有人敲门。不对,这是白鹤的长喙在碰击门板。难道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般的幻觉?张厚义起床打开大门,溶溶月色中,白鹤翩翩朝自己扑来。

又是一夜无眠。

于是,张厚义带着白鹤向东洞庭湖自然保护区管理站报告,获得批准临时收养保护。他将白鹤取名飞飞,以寄托对它振翮奋飞,回归大自然的殷殷期冀。他先后数次将飞飞放飞,但飞飞每次白天放飞当晚飞回,用只有张家人听得懂的鹤语畅诉离情别绪,有时还来一段芭蕾舞《天鹅湖》选段,那翩翩舞姿婀娜曼妙。

张厚义外出巡逻,飞飞也一路跟随。张厚义上集镇购物,飞飞也寸步不离,其优雅举止、绅士风度令人钦羡,这一对情同父子的人与鹤成为小镇一道流动风景。

张家救鹤,人鹤结缘的故事传遍东洞庭湖四乡八垸。1994年的一天,邻村的一位高颜值姑娘李霞平,带着对白鹤的喜爱、对人鹤奇缘的好奇来到这个鹤舞人欢的农家小院。张厚义正值青春的儿子张新桥正为白鹤洗澡,姑娘见此情景不禁春心一动,小伙子精心为白鹤洗刷羽毛的姿态和动作,在姑娘眼里格外伟岸,无比美好。

于是,一个以鹤为媒的浪漫故事,上演在东洞庭湖的声声鹤鸣里。

一次张厚义与飞飞正在湖洲上巡逻,头顶飞过一队白鹤,那一声声划过长天的高亢鹤鸣,激起了飞飞强烈的共鸣,张厚义感觉到飞飞有了加入鹤群回归同类的欲望,他分明看到了它双眼迸发出的对浩瀚蓝天的渴望。是时候了,应该鼓励它去追赶队伍,于是他一把抱起飞飞,用自己的体温和气息,给它传递爱和力量。飞飞也意识到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离别,竟然也通人性地展开双翅,与张厚义紧紧拥抱。

“飞吧!飞飞!你是属于蓝天的精灵!如果有缘,南迁的季节欢迎你再回我们家……不,也是你的家,我们本来就是一家!”

张厚义温柔而坚毅地将怀中的飞飞奋力一托,飞飞展开双翅扑向浩瀚蓝天,追逐那支白鹤的远征军而去。

第二年,远道而来的飞飞带着它的“新婚夫人”双双飞入这个流淌着大爱的农家小院。张厚义大喜过望,为这位体态轻盈、气质高贵的“家庭新成员”起名小雪,取洁白如雪、冰雪聪明之意。等到又一年候鸟南迁时,这对比翼蓝天的恩爱“夫妻”又带回它俩的爱情结晶,张厚义给它起名“东东”。好事成双,无独有偶,张新桥和李霞平的女儿张结也欢天喜地地降生在这个爱意浓浓的院落。

张结三岁时,不慎溜进水塘里,危机时刻,是东东发出急促的鸣叫以示报警,飞飞和小雪立即赶来,又飞速赶到家中,分别用长喙咬着张新桥和李霞平的裤腿,硬拉着他俩赶赴水塘边救起自己宝贝女儿。

人鹤相依,深情守望,互为救援,义厚恩深!

2002年的夏天,洞庭湖区大雨暴雨接踵而至,汛情居高不下。虽然有三峡工程调蓄上游洪峰的强大安全保障,但是洞庭湖畔少量畔湖小垸依然危机四伏,而张厚义所在的小村庄正是这类地势低洼危如累卵的小垸。

7月4日半夜,劳累了一天的村民正枕着窗外的雨声和洞庭湖的涛声入眠,飞飞和小雪、东东从远方飞回这个令它们魂牵梦绕的小村。接着,张厚义的房顶上响起了悠长急促的鹤鸣。

正在睡梦中的张厚义最先听见这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鸣叫。这是飞飞一家的舍命呼叫,这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失态嘶鸣,这鹤鸣声向来是何其悦耳动听,今天却是这般撕心裂肺摧人肝胆!“不好!拐了大场!”张厚义凭着同飞飞的心灵感应,一骨碌滚下床并叫醒全家,再打开大门,一股洪水随即涌入屋内,眼前的情况令他目瞪口呆!

小垸土堤漫溃,全村已是一片汪洋,幸亏白鹤忠诚而固执地鸣叫报警,撤退尚为时不晚。

于是,张厚义敲响了那面多年不用的铜锣,急促的锣声和焦噪的鹤鸣声,唤醒了泡在水中打呼噜的乡亲。

当300多位父老乡亲从惊涛中全部成功突围,回望自己的小垸已成泽国。最后从洪水中撤离的,是为大家担任后卫的张厚义、张新桥,还有飞飞、小雪和冬冬。

2012年12月4日,由全国普法办、司法部、中央电视台联合举办2012年度法治人物颁奖盛典,跨国司法的国家护航湄公河专案组、“三农”代言人毛丰美、候鸟守望者张厚义等一批集体和个人,经法治人物推选委员会投票胜出,光荣获得“2012年度法治人物”称号。

流光溢彩的演播厅内,万众瞩目的领奖台上,年愈古稀的张厚义捧着沉甸甸的奖杯,想起了曾经朝夕相处心心相印的飞飞,以及小雪和东东。洪水过后,飞飞它们就再也没有回家,他日日思君不见君,每天都会对着遥远的北方祈祷。这次晋京领奖,他希望飞飞也能在电视机前看到自己。

这次他与长沙日报记者李锋、安徽滁州森林警察吕忠民一道以“候鸟守望者”(群体)称号光荣获奖。当主持人宣读颁奖词后,张厚义环顾台下,只觉全场掌声如洞庭湖春潮滚滚,那一双双鼓掌的手如湖州上铺天盖地的候鸟翩翩展翅,于是他更感护鸟爱鸟是他终身的使命,他任重道远。

颁奖词是:“失落的羽毛,留给大地沉重的诘问。盘旋的哀鸣,唤起人间正义的携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候鸟守望者,守护的是一片美丽的天空,更是一种不能失去的文明。”

2014年7月,张厚义患病医治无效而逝世。人们常将老人谢世婉称“跨鹤仙游”“跨鹤西去”,用汉字的神韵将死亡化解为一场潇洒飘逸的远行。对于张厚义的离去,我还真愿意相信他老人家是跨鹤而行的,因为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唯有他有这种资格和可能。

张厚义走了,他的儿子张新桥依然踩着他的足迹,奔走在东洞庭湖的绿洲上,湿地旁,履行着护鸟的天职。

洞庭水碧,长空鹤鸣。已经长大的张结姑娘遥望北方,心里默默呼唤:“飞飞、小雪,还有东东,你们在他乡还好吗?”

(本文获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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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文学创作、二级教授。著有各类文学作品,代表作有长篇报告文学《壮哉洞庭》《另一种飞翔》《冷眼向洋》,大型现代戏《镇长吃的农村粮》(合作,获全国优秀剧本创作奖、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电视剧《毛泽东和他的乡亲》(合作,获金鹰奖一等奖),电视剧《回家》(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报告文学《国徽,在惊涛中闪现》(获首届金盾文学奖),电影《无字书》(合作,拍摄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