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丨傅白芦:在“泼朱走墨”中坚持走自己的路

编者按:“困而知之”是“田园宰相”王憨山常用的一方印,是他勉励自己在面对困境和挫折时,通过反思和领悟来获取知识和智慧的方式。正在湖南美术馆展出的“‘困而知之’——纪念王憨山诞辰100周年特展”,集中展出了王憨山生前创作的150余件美术精品和艺术文献,全面梳理、展示了画家的艺术历程和艺术风格。红网文艺同期推出系列名家评论,向老一辈艺术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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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憨山作品,《好鸟枝头亦朋友》。

在“泼朱走墨”中坚持走自己的路

——试析王憨山作品对传统的继承和创新

文丨傅白芦

1987年5月,观看过王憨山先生的画展之后,曾写过一篇《人如其名,画如其人》的短文,略抒感受。当时已经言明:我不会画,也不懂画,仅只是一名热心的外行观众。时过一年又五个月,一本印装简朴、内容丰满的《王憨山画集》展现在案头。昔日伫足浏览所得的滋味,此时可以在细读中慢慢咀嚼,又是一番情趣。

《文坛苑艺》要我为画集的出版发一点议论,这显然是比“略抒感受”更为艰难的事情。既不会不懂,怎敢班门弄斧,妄议长短?无奈中,翻出去年的那篇短文章,其中竟然写了几句这样的话:“他师承哪一家?也许接受过青藤先生、八大山人、板桥怪士的影响,也许对湘潭齐璜发生过浓厚的兴趣。也许都不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王憨山自己,一个很有个性的、比前尚未为人知的画家。”这就发现了自己的冒失,这不是涉及到画苑中关于传统的继承和创新这个议论未已的课题了吗?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将这点意思再唠叨一番,聊博方家们的一桀吧。

现在,人们多称憨山为花鸟画家,这当然是不错的。倘若在花鸟画家之前,再加上“写意”二字,是不是会更恰当一些呢?

我曾经喜欢看工笔画,常为它用工整细密的笔法所描绘的栩栩欲活的物象而叹服。年事稍长,对于致力摆脱拘谨、着意放纵,运用简练的笔墨,写出物象的形与神的写意画渐渐注重起来,每当看到作者能将自己的高洁意境寄寓其中的佳品,就更加偏爱。这或许和自己总想挣脱编辑匠的沉重思想桎梏不无关系。

中国文人的写意画,大概兴起于宋代。经历元、明、清数百年间的演变,由于社会的矛盾,朝代的兴衰,世事的变幻,现实生活的忧乐,写意画家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审美观逐渐产生了差异,从而在艺术上裂变为明显不同的两种倾向和力量。一种适应宫廷、朝堂和得意的士大夫的需要和情趣,大都远离现实,追踪古人,把功夫几乎全用在技法上,画面雍容华贵、俊俏艳丽,对眼睛自是难得的享受,但思想空虚苍白,于灵魂却不能不是难耐的饥渴。另一种大抵接近民间或来自民间,它不单是仿古,不单求技法,勇于冲破前人的束缚,敢于将现实生活中得来的真情实感倾注于笔墨之中,以纸上的物象赋予生命,使读者不仅获得美的享受,而且可以感受思想的启迪。在这后一类中,明代的徐渭,明清之际的朱耷,清代的郑燮,特别引人瞩目。他们之间,有同有异,有异有同,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既可从其中察出一脉源流,又可从其中发现各创的一派新风。

徐青藤是一位很有创新勇气、勇于反抗儒家某些传统的文学家和书画家。在民间传说中,他还是愤世嫉俗的颇具喜剧情味的幽默大师。他才华横溢、性情耿直,不为时人所重,一生穷愁潦倒,还曾受迫发狂,几度自杀自残。他“深恶诸富贵人”,在依靠书画以度日的贫困生活中,也不肯为他们作画写字。他自己虽然认为“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但他的画自成一家,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其写意花鸟画,用笔纵放、水墨淋漓,生活内容丰富,寓意深远,常为后来的人们师法;近代流行的润笔写意的泼墨画法,应该说,就是从他开始而发展起来的。

八大山人生活的时代其际遇,为他涂抹了传奇式的神秘色彩。他原是朱明王朝宗室的后裔,出身于贵胄之家。十岁遭逢家国之痛,成为一个遗民而终老于清廷的残酷统治之下。他作过和尚,当地道士,又还俗了,也靠卖画维持生计。穷到向知交借钱买米,自叹“只知死之易,而不知生之难”,80高龄,坚持“守道以约”,保持晚节而孤独地离开了人间。他的花鸟画,师承过宋文人的兰竹墨梅,而青藤的用笔粗放对他影响尤大,现在还有人看到过他临摹的徐渭的墨荷。虽然他“每事取诸古人”,但却能“事事不为古人所缚”,它以形写其情,受形取其神,着墨洒脱奔放,布局疏朗豪壮,意趣万千,个性独特,把大笔水墨写意画推到一个新的高度,实在是堪称大师。他在一首题画诗上写过:“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石桠杈树,留得文林细揣摩。”他常把对清王朝的抗争,采用夸张的手法,写上隐晦的诗句,给花鸟山水注入象征、讽刺的深刻思想内容,引发人民的深深思索。邓拓在《燕山夜话》中称赞他“喜笑怒骂皆成图画”,并且以它作为例证之一,说明中国古代已有了自己传统特色的漫画。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人所熟知。他出身贫寒,做过十二年七品“芝麻官”,因为帮助农民胜讼以及办理赈济等缘故,而得罪了权贵豪绅,而“脱却乌纱帽”。在此前后,都以卖画为生。这位“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对有明一代徐青藤的画品和人品都很佩服,他认为徐的“才横笔豪”和自己的“倔服不驯之气”,“不谋而合”,甚至还刻了一颗文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邓燮”的印章盖在自己的画上。他对于明之遗民八大山人也十分钦敬,山人去世不久,他就在收集有八大的诗画在内的合卷上题诗云:“国破家亡友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八大的“墨点无多泪点多”,激起了板桥的强烈共鸣。他借来草书竖长撇法运笔涂抹的兰竹,不仅体貌疏朗,风格劲峭,而且因为他爱兰的幽芳、竹的劲节、石的骨气,还可以使人们感受到“打破乌盆更入山”的兰的志趣,“千磨万击还坚劲”的竹的刚毅,“古石古云气奔逸”的石的风骨,原来他“画兰画竹画石”、是“用以慰天下之劳人”。这位怪士,真是名实相符的具有革新精神与进行思想的书画家和诗人。令人惋叹的是,他也是死于穷愁潦倒之中。

上述的源流遗传至今,自然很容易使我们想到享有“中国人民杰出的艺术家”的崇高的荣誉和白石老人。他31年前才离开我们,知道他、了解他、研究他的人是很多的。在他的艺术实践中,大家都知道他深受青藤、八大山人、板桥的影响,他曾抱怨自己没有早生三百年,以致失却为徐、朱诸君“磨墨理纸”的机会,因而愿在九泉之中作他们的“门下”“走狗”;他的画虾,最初就是向郑板桥学习,他的众多的题画诗里,颇能发觉郑板桥的风骨。他“衰年变法”、决心之在,意志之坚,成就之显,更是人所共知。至于他把对军阀的同情,寄寓于笔墨的图画之中,更可溯源于他所崇敬的前贤。这是毋需我赘述的。

徐渭、朱耷、郑燮以及齐璜的生活道路和艺术道路中,我们看到了中国绘画史上留下的这样一种传统,这样一种继承,这样一种创新。如果说,这是中华民族的极可宝贵的、值得骄傲的艺术珍品和精神财富,大概是合适的。

啰啰嗦嗦写上这么多与《王憨山画集》似乎无关的文字,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在对这本画集的细读中,窃以为自己在一年多以前的那点感受增好尚无大谬;更为欣慰的是,由此清楚地看出了他对中国写意花鸟画史上的优良传统的继承,看出他也“事事不为古人所缚“的创新。还探摩到了他的艺术的良心的有力跳动。

花鸟是大自然的产物,又是大自然的顽强生命力的象征,还是兴与衰、生与死、真与伪、美与丑、崇高与卑劣……这些自然和人生的多对范畴的体现。写意花鸟画,是以花鸟为对象,由人用笔墨这种特殊语言,运用人所独有的思维,通过人的精神劳动而创造的物象的非机械的反映。它可以表现人间和民间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愿望和追求,也可以是优胜劣汰的适度赞许或对弱肉强食的鞭挞。画面上也许是一兰、一竹、一荷、一石,也许是一鸟、一兽、一鱼、一虾,而得其神韵者每每是在画人生,画自己,画人的忧乐和悲欢,画人的思维方式和精神面貌。世界上有多种多样的人,有多种多样的花鸟画家,他们画了多种多样的花鸟,可谓车载斗量,但要真正不落入前人和今人的窠臼,实在艰难之至。

“六十无闻“的王憨山却不畏艰难,“不辞日暮重抖擞”,在“泼朱走墨”中坚持走自己的路。

《王憨山画集》推出了近几年来他的作品中的46幅。其中,有预示春天不会远了的怒放的腊梅,有“不合寻常格”的铁骨铮铮的春节,有“一花一叶扫凡胎”的夏的白荷,还有“未受春风一点恩”的秋之红叶,都以别致的情趣诱人遐思。而生气盎然的雏鸡,踩浪踏波的群虾,秋风阵阵中两猴的依偎,双鸡的拼斗,“沛乎塞苍冥”虎视眈眈的鹰的展翅,“可解壮士颜”的蟹的横行,更把作者胸中的块垒挥洒得淋漓尽致,真可说是琳琅满目。

写意画的主要特色,也许就在于“写意”,这似乎可用“托物遣兴,借物抒情”这八个字来概括。“兴”需雅,“情”要真,无雅,兴则俗,无真,情就假,这应是作品成败的关键吧。憨山颇得此中三昧。他笔下的鸡,就有三种五在:一种是小鸡,其中一类生机勃勃,憨态可掬,颇如作者的憨厚;另一类写雏鸡与小虫之间,相距咫尺,似在对峙,惜墨如金,不过水墨数点,而天高地宽,只见其如此渺小,又题以“排闷不须千日酒,些须得失笑鸡虫”,使人顿感其味无穷;另一种母鸡,它居高观下,见一群小鸡争先恐后奔随而来,圆圆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爱抚和欣慰的光,其标题曰:“喜喜看稚子竞攀高”,把人间的温暖毫不吝啬地送与了它们;又一种是公鸡,一幅是,一只雄鸡屹立于土丘之上,大概是一声唱罢,两眼炯炯有神,而一竿破土而出的春笋昂然直上和它并立,好象有一股朝气充盈于宇宙之间;另两幅是斗鸡图,均无题,一幅双方虎视眈眈,预示一场拼命之争即将开始;另一幅两造红眼远睁,正在肉搏,相持不下,孰伤孰残尚难预料,引人浩叹。这三种五类,真是:此物此景只应人间有,此情此趣实自民间来。《画集》中还有两幅鹰:一幅是“摹李荣光稿”,傲然俯视,右翅朝左上方,左翅向右下方有力展开,似乎要遮天被地,显示出它的坚强性格和英雄气概,颇如杜甫所题《画鹰》诗中所云:“绦旋不堪摘,轩楹势可呼”,怪不得画家题上了“沛乎塞苍冥”。另一幅题有“家鸡搏尽肠填饱,犹绕庭前四向飞”,双翅高耸,厉目,锐嘴,利爪,饱餐之后竟犹未足,凶残之相毕露。由此两例,可以探出他的兴雅情真,可以窥得他对物象观察之细微,还可以了解其爱与憎之所寄。

“通变”,似是写意的另一种特色。八大山人的族侄石涛在《画语录》中说过:“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这大抵说明了中国画有它自己特有的技法,又不要被它们捆住手脚以要善于在运用中变化技法,造出新的技法。如果可以允许这样理解,憨山也是颇得此中三昧的。八大山人于善用空,擅长以少胜多的精练手法,因为他主张“画以少为足”。其“经”其“法”,我们可以从《画集》中看到。如《耄耋图》,天上两只飞蝶,地下蹲一花猫,中间大片空白,它们遥遥相望,煞是有趣。又如前面提到的“排闷不须千日酒”,满铺大纸,仅寥寥数笔;另有一幅“些须得失笑鸡虫”,只多了一枝斜立的花茎,一蚱蜢落其上端,两只小鸡仰望之而不可及,也是饶有兴味。这些,都深得“减笔”的精妙。而憨山自己却是主张画要“给足”的,墨要给足,色要给足,他认为“给足才有分量”。这就是“变”了。这就是“化”了。《画集》中常见的就是这种“给足”,粗笔挥洒,重彩晕染,很见所势,颇显胆量。而且疏密有致,恰到好处,如《东风吹着便成春》《五月临平山下路》《芭蕉过雨绿生凉》等便是。这里不妨再看看他画的虾,白石老人画的虾,是很有名气的。他初学于板桥,后来师法自然,养虾于玻璃缸置案头,注意观察揣摩,因而“余之画虾已经数变,初只略似,一变逼变,再变色分深浅此三变也。”我看了手边藏有的《齐白石绘画选集》(湖南美术出版社)中的《游虾剪刀草》《虾蟹》《群虾》《草石游虾》等虾千姿百态,色泽透明,生动活泼,“似与不似”的高妙跃出了纸上。再看《王憨山画集》里的四幅条屏上的虾,就发现他们在技法上和情趣上颇不相同。憨山把虾置于急流之中,汇通苍海龙宫,让它们振臂弹足,踩波踏浪涌进,与一泓静水的缓缓而游的虾就大异其趣了。这或许和他长期居住在山乡小镇对溪涧中游虾的观察,和“六十无闻”的内心激烈冲撞有关吧。这就是“变”,这也是“化”。

所以,我去年说:“他就是他,他就是王憨山自己,一个很有个性的、此前尚未为人知的画家。”现在,“此前尚未为人知”应予删改,报、刊、电视台、出版社传播了他的画品和人品。他已经广为人知了。

听说,他请人刻了一枝闲章,镌有“二分画画、二分写字、六分读书”十二个字。还听说,他认为:文人画就要有文,对自然、对人生,要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不读书,不悟道,是理解不到的,也就很难达到高远的境界。看来,我上面说的那些外行话,仿佛印证和注释了他对画的领悟和见解。读书自然不只是读案头的小书,还有自然和人生这两部大书。大小皆宜,手脑并用,形神兼备矣!大概是这种意思吧。记得,在我与憨山同志的一次通信中,曾以范老文澜心爱的“桥凳多了以后的担心,承他笑纳,幸甚转赠,表现了对名气大了、应酬多了以后的担心,承他笑纳,幸甚幸甚。当此盛世,60岁算不了“日暮”之时,在70、80、90还“壮心未已”的长者跟前,我们还是小弟弟,虽然余日不多,却也大有可为。因此,我又一次十分赞成陈白一同志的话,“希望再见到第二本憨山画集”! 

1988年11月1日

(原载湖南文坛艺苑)1988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