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长篇小说《不易堂》:于寻觅中传递情感与信念

范小青对苏州有着深切地情感认同,热衷于描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打捞新世情下人性深处的迷茫与痛苦,同时始终怀有一种温婉谅解的态度,从而能够孜孜不倦地发掘“寻找”行为本身内蕴的精神品质。

范小青最新的长篇小说《不易堂》,初看标题,便能品出一股浓郁的“苏味”。细细读来,小说层层嵌套的叙事结构,令人宛如置身于纵横交错的苏州小巷中,跟随作家步步深入,读者也像踏进一座古朴的苏式老宅。在这座宅院深处,一代代人的坚守与失落、关于“不易堂”的谜团与真相,无一不在作家恣意又细腻的笔触下渐次铺陈,闪烁着人性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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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不易堂》,载《钟山·长篇小说》2024 年A 卷

小说以寻找“不易堂”为主要线索,讲述了主人公“我”言子陈因研究课题“已毁古建筑群现状评估”而重返离开多年的苏州故里。机缘巧合下,因为老宅言桥巷7号的产权及拆迁纷争,“我”不得不亲自回到老宅,并偶然与印象中的幼年伙伴尹宁重逢,由此牵引出关于老宅、关于不易堂的诸多陈年旧事。

寻找“不易堂”的过程是不易的。这个地处苏州的古代建筑群,最先出现在清代流传以来的书籍《古城烟水》中,被记载为徽籍言氏祖宅,位于言桥巷,“屋宇数百,园林一座,并与言氏义庄合,号江南第一宅。”这般宏伟辉煌的古代建筑群,引起了言家人的注意。从言子陈的曾祖父言文彬开始,他为了帮面临牢狱之灾的兄弟言文良满足权贵的心愿,开始寻找不易堂,并得知古画《春日家宴图》描绘了不易堂初建的全貌全景,找到古画就能找到不易堂。虽然言文良偷偷潜逃,再无寻觅不易堂的理由,但言家后人却仍锲而不舍地寻找着古画。无论是言子陈的爷爷言耀亭、言家曾经的管家余白生及其儿子余又、老宅里的邻居老朱,还是与“我”同辈的朱玲玲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都秉持着坚定不移的信念,不懈地寻找着古画和不易堂,直至最终将寻找的接力棒交到“我”手上。

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并未阐述找到古画乃至不易堂的意义,甚至不断以各种荒诞、玄妙的巧合与不可靠的叙述来消解寻找的可能性。譬如神秘出现的幼年伙伴尹宁,似真似假地讲述着旧时老宅的事件,在唤起“我”的回忆后悄然离去,就连“我”的微信联系方式也被她删除得一干二净,留下无尽的困惑;长期跟随在“我”身边的学生小白也颇有蹊跷之处,她隐瞒着自己的精神疾病,并且对寻觅不易堂有着超乎寻常的用心,在发现了名为《不易堂》的评弹后,引导“我”深入调查。然而,正当“我”以为这个评弹将揭开不易堂的来龙去脉之时,却发现它其实是由“我”的弟弟言子辰创作的,真假难辨……寻找古画和不易堂的过程充满了变数,种种悬念和巧合串联嵌套,每一个看似柳暗花明的时刻都会被随即而来的重重迷雾再次笼罩。“我”深知研究课题“已毁古建筑群现状评估”内在的矛盾性,无法对已毁的古建筑群进行实地考证,只能从口口相传或文字记载来展开研究,但我仍然将其提出并竭尽所能地想完成课题。换言之,即便“我”多年前因所爱之人余又的离世而深受伤害,自读大学起便远离故乡,与亲人断绝联系,但骨子里却始终和言家、余家、朱家的祖祖辈辈一样,有着一种精神信念,执着地寻找物质层面已不存在的存在。

纵观范小青的小说会发现,无论是小说《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王全对“弟弟”的寻找,呈现出农民失去土地的创痛,还是小说《灭籍记》里对房籍的寻找,背后蕴含着对个体身份的探究和思考等,都可以感受到作家对寻找不存在或不可能之存在的关注。进一步探析,书写寻找不存在或不可能之存在通常只是小说的表层,更深的意蕴在于“寻找”行为本身,其隐含着一种即便历史风云变幻,依旧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般向无常命运抗争的精神,也是作家反复勾勒的。“糯”“韧”的苏州人品格,在小说《不易堂》中可见一斑——曾经是言家管家的余白生,不惜蒙受冤屈远离家人,百般隐忍只为找到《春日家宴图》的踪迹;余又理解并支持父亲的选择,为了帮父亲拿回整理的相关资料,他沿着父亲的足迹一路回溯,却阴差阳错死于天灾,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邻居老朱爱好古玩,得知古画的讯息后找寻多年未果,临死前唯有将自己获得的线索以及相关的故事讲给“我”听,方才能安心瞑目……他们都是日常生活中再微小不过的小人物,却以一种强烈的信念感挑战变幻莫测的历史和难以预料的命运,这恰恰是当代社会的人们所匮乏的。

不妨与范小青2022年出版的非虚构作品《家在古城》进行互文性阅读。在《家与古城》中,作家穿梭古今,运用非虚构手法,搜集了苏州历史、地理、文化等丰富的纪实材料,同时结合个人的见闻、创作史尽可能详实地书写故乡苏州。在此基础上,她对现代人的身份认同焦虑,以及人与城、地方性与全球化等关系进行了更为全面且深邃的思考,还由此提出了一则具有启发性的建议——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当代社会,或许唯有持续地寻找、书写、传递人们的真挚情感或精神信念,才能够为当代的人、城乃至社会、时代的发展召唤出源源不断的内生动力。而这种思考和启发也延续到了小说《不易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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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不易堂》,载《钟山·长篇小说》2024 年A 卷

沿着《不易堂》的文本肌理深入探析,范小青生长于传统文化韵味浓厚的苏州古城,那些无意识流露出的“姑苏情结”,譬如苏州的方言、园林、刺绣、评弹等,自如地在她笔下徐徐展开,字里行间不难感受到她对苏州了解之深刻、眷恋之浓郁。同时,她也亲身体验了全球化、城市化的势不可挡,不禁坦言:“我写作的文化背景是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交织的一张网。” 因此,我们总是会在她时而戏谑、时而温情的文字背后,感受到若隐若现缭绕着的忧患意识。可见,她敏锐地洞悉到时代的加速更迭,科技的日新月异令现代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而现代人从物质到精神层面也随之变化。正如小说中,为了城市的整体建设,承载着“我”过去回忆的老宅巷弄如今亟待拆迁,曾经居住于同一个宅子的邻里,如今早已四散搬离,只能在微信等虚拟空间里组建所谓的“群落”,勉强维护彼此脆弱的联结,可一旦微信群被解散,便再难以轻松地寻觅到彼此。于是,小说中的“我”总是惊讶地发现,回到故里后新结识的人,竟然或多或少都与幼年邻居有着血缘关系,这种相见不相识的现象,令人深思。然而,作家并非旨在通过小说《不易堂》斥责现代化对社会各个领域的入侵,呈现其如何大刀阔斧地将当代社会塑造成原子社会,人情淡薄、利己主义甚嚣尘上,而是试图在对新世态人情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反思之余,寻找、捕捉并突出小人物们身上难以被遮掩的人性光辉,以此弥合人与人、人与城、人与世界之间的情感联系,为越来越多陷入精神危机的当代人提供一丝心灵慰藉和信念支柱。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范小青在精心雕琢“寻找”这一行为的精神内核之时,已然超越了对苏州的地方性书写,抵达了对人类命运共同体之精神世界的观照与思考。

“我对小说的态度,也就是我对生活的态度,既无可奈何,又温婉谅解。” 诚如斯言,范小青对苏州有着深切的情感认同,热衷于描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打捞新世情下人性深处的迷茫与痛苦,同时始终怀有一种温婉谅解的态度,孜孜不倦地发掘“寻找”行为本身内蕴的精神品质。因此,在小说的最后,所有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存在与否对“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寻找《春日家宴图》和不易堂的过程中,“我”重拾了对故乡、故居,尤其是关于故人的记忆,不仅为普通小人物执着坚韧的精神感动,也为其能够超越时空,搭建人与人、人与城、人与世界之间的情感纽带而喟叹。这大抵正是范小青试图通过小说传达的,在故土渐趋衰颓、人情日渐冷漠的当代社会,作家更应葆有强烈的写作责任感和独特的写作气韵,坚定地探寻能够纾解当代人心灵困境的精神信念,赋予个体与自我、与他者的连结以更深刻的意义。

(作者系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