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德 | 书签·图书馆·白芝浩

十九世纪中叶开始,一个侨民群体迅速投入报刊、剧社、图书馆和医院(仁济)等公共事业。现身北京中国书店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政论家、经济学家白芝浩的两卷本《文学研究》,里面夹着两张书签,记录了天津市图书馆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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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有两张浅蓝色老书签,上面用英文印着一家天津外侨自办的小型图书馆借阅规定。现代意义上的图书馆19世纪中叶开始出现在各通商口岸,它们规模较小,仅为少数侨民提供读书阅报的便利,有的渐次发展为公共图书馆。1843年年底,上海英国领署登记的英国人仅25人,过了五年即1848年,这一社群人数过百(7人为女性),他们开办了上海图书馆。第二年侨民增至175人,绝大多数来自英国。1850年英文《北华捷报》(《字林西报》前身)初次发刊,记载了上海城市发展史上诸多重要数据的《上海年鉴·1852》即由《北华捷报》编印。
一个侨民群体迅速投入报刊、剧社、图书馆和医院(仁济)等公共事业,这是值得关注的。王世伟《上海公共图书馆发展史略》一文展示的细节更精确:“1849年3月,西侨社团创办了‘上海书会(Shanghai Book Club)’,两年之后即1851年改名为‘上海图书馆(Shanghai Library)’,由于其馆址一度设在市政厅内,故又称‘市政厅图书馆’。这是目前已见史料中最早的‘上海图书馆’的名称。”“上海书会”的英文名称表明,图书馆最初实行俱乐部会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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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8年,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北华支会成立,以上海文理学会为依托(因而也称上海支会),同样实行会员制。那一年稍早印出的《上海文理学会会刊》(由英国传教士伟烈亚力编辑)随即更名为《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这份刊物所收论文稳步推进了海外汉学,对中国读者在全球化和世界文明的格局下认识自身,也极有启发。该会1865年1月通过章程,拟设图书馆和博物馆,会员分“常住”(年费十美元)、“非常住”(年费五美元)以及免交年费的“名誉”和“通讯”四种;图书馆将设在福州路某楼楼上,藏书可借阅,年费十五两银子。过了几年亚洲文会购地筑房,会所使用了约半个世纪被拆除,原址新建的装饰艺术风格五层大楼于1932年落成,图书馆和博物馆搬入新家(五十年代初图书转存徐家汇藏书楼)。亚洲文会这栋著名建筑在外滩(现在的上海外滩美术馆),十几年前修葺一新,正面墙上镌刻着篆体“亚洲文会”四字,顶端的“RAS”系这一学术团体的英文缩写。
多年前,笔者在北京灯市口中国书店里面的一个特殊门市部买到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政论家、经济学家白芝浩(Walter Bagehot,1826—1877)的两卷本《文学研究》(伦敦朗曼公司1879年出版),小32开精装,羊皮书脊和书角。本文起首说的书签就现身于这两册书中。白芝浩生于一个从事银行业的家庭,伦敦大学毕业,从1860年直至辞世,担任由岳丈詹姆斯·威尔逊1843年创办的《经济学人》杂志主编。他对银行的多种功用和国家财政政策认知深透,1873年还出了《伦巴底街》(伦敦的伦巴底街为金融中心,货币市场的象征)一书,政界人士常向他讨教。《经济学人》是废除谷物法运动的成果,被马克思称为“自由贸易派机关刊物”,至今仍是英语世界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商业期刊之一。白芝浩的代表作是1867年问世的《英国宪法》,章士钊熟读此书,仰慕作者,誉之为“政论大家”(“言政制最先,而亦最当”)。《甲寅》杂志1914年创刊于东京,第一卷第一号载有章士钊自译的《英国宪法》第一编“内阁论”,附了他的《白芝浩内阁论》一文。将Bagehot译为白芝浩,章士钊恐为第一人。民国年间的政治学家、法学家如张东荪、费巩等,只要谈及英国的议会政治,一般都会借鉴《英国宪法》而且沿用章士钊的作者译名。
民国初年政局动荡,章士钊译介白芝浩,呼吁交斗各方调和妥协,走出一条新路。严复是最早闻知这位英国政论家的中国人之一。白芝浩1877年3月24日病故,病症像肺炎,年仅51岁。一个多月后,严复抵达伦敦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留学,新近出的《经济学人》等英国期刊想必正在悼念这位英年早逝的主编。1898年,《天演论》正式出版,戊戌变法失败后刑部主事张元济被革职,回到上海主持南洋公学译书院。第二年4月5日,时任北洋水师学堂总办的严复从天津回函张元济,解释译书的原因:“(悯)同国之人,于新理过于蒙昧,发愿立誓,勉而为之。”他写道,亚当·斯密的《原富》,已断断续续译了一年多,译事完毕后,计划再译篇幅稍短的“柏捷《格致治平相关论》”等等。孙应祥先生在《严复年谱》中将姓氏“柏捷”改为“柏捷特”,注明即Walter Bagehot,《格致治平相关论》则是他的著作Physics and Politics(《物理与政治》,1872)。严复肯定听英国人念过Bagehot,译名“柏捷”(“特”字可以不加)接近准确发音;章士钊将“hot”读成重音,其实“h”不发音(就像Beckham,“贝克汉姆”也是错译),现在只得将错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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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芝浩古典学修养深厚,热爱文学,撰写过多篇诗人、作家专论,大都发表于《全国评论》和《双周刊》。白芝浩去世不久,他的大学同学理查·霍尔特·赫顿汇集这些颇具规模的批评作品,冠以《文学研究》之名出版,并写了一篇回忆文章作为序言。这两卷书都带附录,第一卷附录中收了白芝浩评价1851年巴黎政变的七封信,话题敏感,容易让朋友失和——马克思的名作《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就是针对这次事件撰写的。赫顿也好议论文学,曾与白芝浩同编《全国评论》,后主持《旁观者》周刊。19世纪英国文学和文化政治的演进,离不开各类刊物以及它们的撰稿人相互之间激烈的争辩。白芝浩《文学研究》的首篇是《〈爱丁堡评论〉的早期作者》(1855),该文第二段概括了当时文学生产场域的现实:“书评写作是现代文学的特色之一。”《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1982)收有杨周翰先生撰写的词条“英国期刊文学”(17世纪至19世纪中叶),要了解英国文学概貌的普通读者,可以当做指南来阅读。柯勒律治曾将书评人比为蛆虫,专门躲在天才的头颅里偷吸美味的脑汁,而蠹鱼则爱书,嗜食印着文字的纸张,两者不可同日而语。白芝浩结合时代和阅读环境的变化,为书评写作正名。不过他专指创办辉格派《爱丁堡评论》的弗朗西斯·霍讷、杰弗里勋爵和西德尼·史密斯等人如何在自己的季刊上透彻表述观点,这些人士对英国的政治改革功莫大焉。
《文学研究》中夹着的浅蓝色英文书签两面都印有文字。一面分上下两栏,上栏印着:“务必使用这张书签,并在规定时间内与图书一并归还。入会的规定和条件,详见反面。”下栏:“请夹在停止阅读之处;购买文具请到”。再往下是三个用花体字排印的机构:
天津出版有限公司,
维多利亚道181号,
天津
主办
《京津时报》
(1894年创立)
《中国插图评论》
晚清读书人用的是文房四宝,而这家出版公司除了主办两份报刊,还专卖文具,顾客是侨民以及西式学校(如天津大学前身北洋大学堂和北洋水师学堂)师生。再看书签反面的文字:
天津市图书馆是天津外侨通过信托而设,其馆务由定期捐助者每年二月选出的委员会负责。入会条件:单人会员或一对夫妇每年二十美元,六个月十一美元,三个月六美元。定期捐助者其他家庭成员每年五美元。天津港临时居留者每季度七美元。
白色标签图书借阅一个月。红色标签图书,小说类一周,其他类别两周。一次可借阅红色标签图书两册,其中小说仅限一册。杂志可借阅四天。
《文学研究》书脊上贴的是白色标签,借阅期限为一个月。标签顶部印着小号字体的“One Month”,中间是大号字母“E”,编号594、595。这两本书的第一页和末一页都盖着藏青的天津市图书馆椭圆英文印章,显然是从那里流失出来的。书签上的“定期捐助者”原文为subscriber,也可以译成“用户”,说明这是一种会员制非盈利性图书馆,资金由选举产生的委员会管理,委员即受托人(trustee)。为了确保图书馆正常运行,执行规章制度,委员会势必会聘请管理员,负责入会登记、收费、购买会员推荐的图书、分类编号和上架等日常事务。这位管理员也可能是女性义工。管好一笔基金,极易,也极难。
清末天津的维多利亚道是租界主干道(现在的解放北路),这家出版公司旁边就是1890年落成的英租界工部局大楼(又称戈登堂,当时为天津最大建筑)以及著名的利顺德饭店。据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介绍,The 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原名《京津泰晤士报》(按:译《京津时报》较妥,伦敦的《泰晤士报》英文称The Times,与泰晤士河无关,中文报名为误译),系中国北方英文报纸翘楚,与上海的《字林西报》齐名,为英国人裴令汉(William Bellingham)所创办,发刊于1894年3月,初为周刊,至1902年10月改为日刊。The China Illustrated Review原名《星期画报》,也是英侨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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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下半叶,天津最有名的外侨,要数英籍德国人德璀琳(1842—1913)。他深得李鸿章和海关总税务司赫德信任,多年担任天津海关税务司,还一再被推举为英租界董事长。德璀琳会说汉语,1886年在天津创办两份报纸,中文《时报》和英文《中国时报》(The Chinese Times),分别延请英国人李提摩太和亚历山大·宓吉主持笔政。北洋水师学堂(1881年创设)和天津北洋西学学堂(1895年创设,不久更名为北洋学堂)的阅览室应该是这些报刊的订户。德璀琳的大女婿汉纳根(1854—1925)是北洋水师总教习兼副提督(提督为丁汝昌),翁婿二人深度参与了洋务运动。另据吴宓1914年3月19日日记,“本校顾问、美人Peck君在礼堂演说,略谓学生求学当以习俭服劳为第一义,如是则求学始有着实之成就,而不负应用人材之期望也”。页底有一条关于这位生于天津的清华学校美国教师裴克的注释。(吴宓在这一年4月16日的日记上还记录了通州协和文学校教授、美国Wilder博士在清华演讲的主旨:“故作官思想,不可不除。而服役社会之心,不可不盛。”)天津有名的外侨中还有美国汉学家欧文·拉铁摩尔的父母。
最后再说一说白芝浩的长相。《文学研究》上卷封二贴着的作者照片,系用凹版印相工艺(伍德伯里照相印版法)制作。19世纪末,一位画家根据这张照片绘制了白芝浩肖像的版画,颇受一些人的喜爱。美国第二十八任总统伍德罗·威尔逊从政前是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校长,他崇拜白芝浩,称他有资格在英国文学史上留名,还在自己书房墙上挂着这幅肖像。威尔逊写过一段形容白芝浩面部特色的漂亮文字,不妨稍稍用来点缀一下本文的收尾。他欣赏白芝浩那一头厚厚的波浪形黑发、白里透红的气色和眼睛里深邃、嬉戏的亮光。让我颇感意外的是威尔逊称白芝浩“鼻翼翕动,如同一匹纯种赛马”。当今的美国学界讲“性取向”,不知会据此作出什么花色的解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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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陆建德 | 书签·图书馆·白芝浩
文:陆建德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编辑:李纯一 刘迪责任编辑:杨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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