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客 |修新羽:水中鸥(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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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鸥

修新羽




谁都认识那两位驾驶海鸥的人。每隔六十天,那两只海鸥就会一前一后出现在天际线上,朝珠海的日月贝基站飞来,白色翅膀掠过云层,金光闪闪。然后,经过短短五个小时休整,它们又重返大海上空。按惯例,每次离岸前都安排了简单的飞行表演,提速直冲天空,翻滚挣扎如困兽,失速倒转,在坠落的前一秒又猛然拉升,机尾拖出五彩烟带。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挤在岸边,拍照打卡,欢呼鼓掌,大声合唱那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童谣,“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你是我们的好朋友……”驾驶海鸥的郭永磊告诉我,他根本听不到岸上的歌声。驾驶海鸥的贾珊珊说得完全相反,她说她每次都听得很清楚,还会跟着唱起来。

谁都认识那两位驾驶海鸥的人。他们一位来自珠海本地,一位来自武汉,经受住十几次生理、心理方面的测试,通过层层选拔加入了航空队伍。而我的任务很简单,只需要每隔六十天和他们聊半小时,打打分,评估一下他们的工作状态。

我们都任职于浥注智能有限公司。三十二年前,它还只是一家农用飞行器代工厂商,在珠海航展期间举办了首场自研新品发布会。现场抽签选定两位记者,让他们乘游艇来到距码头两海里远的地方,将一根针扔进大海。与此同时,首席工程师林爱群驾驶“海鸥”原型机从岸边出发,巡检整片海域,潜入132.81米深的海底,顺利将那枚五厘米长、两克重的铁针从沙泥中打捞出来,总耗时6分53秒。

其他记者挨挨挤挤站在岸边,即便发布台的大屏幕上正在实况转播,他们还是举起望远镜张望,想亲眼看见“海鸥”像海鸥那样飞远。现场发放过耳塞,但海鸥起飞时的声音还是震得大家耳朵嗡嗡,心跳加速,半天缓不过劲来,就好像这声音中蕴含着什么极其严重的噩耗或喜讯。只有《海洋信息报》的记者小刘年轻气盛,精力充沛,不仅操控无人机追过去观察了半天,还在林爱群返航后立刻提出了质疑。“谁能证明这就是扔进去的那根针?”他大喊道,朝林爱群挥挥手,“铁针哪儿都有,随便找一根就能作弊,这种演示毫无诚意!”

林爱群也朝他挥了挥手,走过来,将针放进他掌心。针眼里拴着一截红丝线,是两位记者将针扔入大海前亲手系上的。

“不解决问题”,小刘说,“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根针,一根红线。”

林爱群向来沉默寡言,此刻也只是笑笑,就势将小吴引至台前,示意他将发布台中央的一面红布扯开(大家原以为红布下盖着另一款飞行器),露出十五只破破烂烂的木箱,箱里装满瓷器和金元宝——这是浥注智能和救捞局、文物部联合打捞的,来自新发现的那艘南海沉船,来自仁慈而慷慨的大海。

小刘捏着那根针,还想问些什么。但他没机会提问了,其他记者争先恐后地把话筒递到林爱群面前。在随后发布的新闻照片里,他就那样捏着针,茫然地站在林爱群身边。

针没有戳破人们的怀疑,洁白如骨的瓷器和金灿灿的元宝却顺利打动了人们的心。接下来的三十二年里,浥注飞行器科技有限公司经历了几轮融资,在北京上市,迅速扩张为浥注智能有限公司,业务范围覆盖百分之七十九的海洋。它雇用了十五万名员工,其中有三万名员工被称为“海鸥驾驶员”:他们驾驶海鸥一次次飞翔在海面上,跟踪鱼群,运送物资,采集样本,探测矿藏,构建实时海洋信息网。

为了让观测结果更加稳定,海鸥们往往成对出发,其中不少驾驶员都是夫妻。就像郭永磊和贾珊珊这样。

多数情况下,我和他们的聊天只围绕工作内容展开。

我知道他们都喜欢晴天,讨厌下雨:降水量和风速达到一定限度后,为了安全和节能,海鸥会降落在海面上,收起翅膀,变成一颗随波逐流的金属蛋。这时候,郭永磊会犯恶心,为了不吐出来,他只能努力打瞌睡,在睡梦中把时间耗过去。而贾珊珊会在脑子里数海鸥,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最多一次数到了九万四千七百五十九只。

我也知道,虽然每只海鸥上面都装载了原子重力仪,但仪器与仪器的敏锐度也略有不同。他们两人一起出发的时候,已经连续三次都是贾珊珊的海鸥率先发现了铁锰矿。

多数情况下,我和他们的聊天只围绕工作内容展开。然而,在某些特殊时刻,我也曾听到一些特殊故事。


郭永磊自述

我讨厌海,真的。小学二年级那年,我同桌去海边游泳,淹死了。你知道淹死的人长什么样吗?皮肤很白,摸起来很软,比平时胖了一圈。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离海远远的。

当然,我也理解,很多人驾驶“海鸥”的时候都挺自豪的,这工作薪酬不错,稳定,还有意义。去年不是他们还帮着打捞了泰坦尼克号吗?那可是46000吨的大船,从3700米深的海底给捞出来,那可是泰坦尼克号啊,谁不是看着“You Jump,I Jump”长大的?珊珊都快嫉妒疯了。实话实说,我没什么感觉,这就是一份工作而已,赚钱养家,干啥都一样。驾驶“海鸥”其实特别无聊,整个系统都是全自动的,与其说我们是海鸥驾驶员,不如说我们是海鸥上的乘客,大部分时间都没事干。而且补给食物也挺难吃的,有股腥味。

刚开始试飞那几个月,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坚持下去,连辞职信都写好了。幸好有珊珊在,真的,这是实话。你千万别把这句话跟她说,否则她能嘲笑我半年。幸好有她,她好像总也飞不腻,不管怎么着都有新鲜感。跟着她飞,这海洋好像也不是那么无聊了。

我们的婚礼在海上举行。宣誓之前,新郎、新娘应该在空中合画出一颗心。结果呢,贾珊珊要求我配合她画一个“∞”,说这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的意思,把下面那些亲戚朋友都看蒙了,后来还有人发消息问我,说怎么画了个“8”,以为要倒计时要放烟花,可也没出现7654321啊。还有戒指,我们互换的戒指是她从海里捞上来的,你看,就是这一只,红珊瑚材质的,小小的环状,戴起来正合适。

但她这个人吧,有时候大大咧咧,有时候神神叨叨。跟她说话,你永远分辨不出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在逗你玩。举个例子说吧,就上半年,我们接了个任务,要从岸边捎几块电池板给洋心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任务了,走的也是常规航线,那几天的天气也挺好的。结果飞着飞着,有天上午她突然跟我说,她那边着火了。按理说电池外壳都是阻燃的,再其次海鸥内部也有自动灭火装置,怎么能着火呢?我他妈要疯了,正想办法跟她紧急空中对接,结果她又说自己看错了。我很生气,劈头盖脸把她训了一顿,她没回话,好像是也有点儿生气。我俩谁也没理谁,冷战了好几天。

后来我就想,说不定她是太紧张了,或者太无聊了,出现了什么幻觉。驾驶海鸥这工作确实不太适合我们,我们早晚还是要到陆地上组建家庭的。我知道有些驾驶员会把孩子放在洋心基站上抚养,等孩子长大了接自己的班——我不是这种人,我不属于海洋,我的孩子肯定也不属于海洋。飞行久了,特别是飞行到五十多天、快要返回陆地的时候,我总是做噩梦,梦到珊珊的海鸥失踪了,昏昏夜色中只有我在独自飞行。我总会惊醒,神经越来越衰弱,就像生了锈。海风把我们腐蚀了,海风里有水分,有盐分,再结实的防护涂料也挡不住它。

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或者说,你不知道产生幻觉、做噩梦有多危险,对吧。海鸥早就是全自动驾驶飞行器了,为什么还要配驾驶员?因为人工智能会觉得很多情况是理所应当的,它会给出自己的合理解释,只有我们这样的人类才能察觉到其中有多少异常。举个例子,你肯定听说过浥注那场发布会,从132米深的海底下捞回一根绣花针。原本我也以为海鸥驾驶员的工作就是这样,以为探测矿产就像大海捞针那样简单。其实呢?你本来要去捞一根针,潜入海底却发现那里有一座铁针矿,一簇簇都是铁针,几千万几亿根针,每根针上都有针眼,规格统一,质地均匀,完全是工业产物,偏偏又是天然矿藏。

驾驶海鸥就是这种感觉,很无聊又很危险。任何危险只要经历得足够多,都会变成无聊。但你的理智告诉你,这其实还是危险——这种情绪和认知上的分裂让人很容易崩溃。柏拉图说我们都生活在洞穴中,只能窥见真相的倒影,你进入过“海鸥”里面吗?你应该进来看看,不仅要参观舱室,更要随着我们飞一飞,这样你才能听懂我说的话,知道海鸥就是一座钢铁制成的洞穴,我们无论如何都只能在洞穴中穿梭。

我是这么计划的:继续赚三年钱,然后和珊珊一起退休,找一份正常的飞行员工作,去给果树洒农药啊,给游乐园做飞行表演啊。我不讨厌飞行,真的,当时在航空学校我成绩还算中上游呢。我只讨厌海。当然,这是我自己的计划,肯定还要跟珊珊商量。我知道珊珊喜欢飞行也喜欢海洋,离开海鸥的珊珊可能就不是现在的珊珊了,可能会是姗姗,杉杉,或者山山?反正肯定不会是珊瑚的珊了。她说不定会觉得无聊,会讨厌未来的生活,讨厌我。

走一步看一步吧,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呢。


贾珊珊自述

永磊特别能藏事,很多东西他心里清楚,说不出来。所以你来问我是问对了,用我妈的话说,我是嘴比脑子快,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往外面捅。也提前强调一下哈,如果待会儿我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您千万直接忘掉,省得公司找我麻烦。

为什么当海鸥驾驶员?我喜欢飞呀,多棒。我刚出生那年,嚯,载人航天飞船一艘艘地往天上发,我爸差点儿给我起名叫“贾如人类可以飞行”,小名飞飞。你听这像话吗?是派出所负责登记的老师傅救了我一命,否则光这个名字都能把我整自闭了。

我和永磊其实是先当上海鸥驾驶员才在一起的,有那么点儿先婚后爱的意思。咱这个职业特殊啊,六十多天才能见上一面,一般人根本等不起。本来我觉得他长得一般,小眼大鼻子,过于宽厚老实。后来相处久了,觉得外表都是次要的,平时也压根见不着面啊,只能看到他那只海鸥,准确点儿说,只能看到他那只海鸥的前三分之一部分,后三分之二都被舷窗挡住的。

凑合凑合就在一起了,他先表的白。他是这么说的:“贾小姐,你有没有考虑过跟我发展同事以外的关系?”我故意逗他,说,郭先生,你想认我当妈妈?

你不知道他那个表情,天呐。我后来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妈妈在他六岁那年就死了。后来怎么办?只能是我哄他啊,我给他唱情歌,唱了一个月他才原谅我。

永磊其实特别认真,感情上认真,工作上也认真。你发现没有,其实他那艘海鸥的外壳比我这艘更白?因为我老喜欢保留一点儿飞行的痕迹,觉得就跟人身上的疤痕一样。他呢,从来都老老实实地做养护,拿保养液从头到尾给海鸥涂一遍,讲究着呢。其实我觉得他还挺喜欢这工作的,就是嘴上不说。

对,他也给我讲过那个淹死的同桌的故事。后来他就留下心理阴影了,多少有点儿怕水。而且他这名字起得也不好啊,永磊,你看,三块石头,遇着水不就往下沉嘛。不像我,珊珊,珊瑚一样的,哪怕在水里也能活得自在。我给你背一句诗,是杜甫写的,特别适合我们:“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公司不是刚研究出了往山里飞的“山燕”嘛,他们是自来自去的燕,我和永磊是相亲相近的鸥。我把这句诗手抄了一遍,就贴在仪表盘旁边。

你去海鸥上面看过没有?感兴趣的话,我带你看看。里面的空间有点儿窄,但是驾驶座的椅子实在太好坐了,真的,等我退役了我要自己买一张同款椅子放在家里。特别软特别舒服,你一坐进去,就会觉得浑身上下都放松了,脖子啊腰啊哪哪都舒坦。

有一次,我估计是太累了,坐着坐着都睡着了,还做了梦。

也可能不是梦,你想听吗?我没跟别人讲过,连永磊我也没讲。

是这样的,去年三月,我爸去世了,我在海上肯定来不及回去参加葬礼。但就在他下葬的前一天,飞过975海域的时候,我发现海面上燃烧着火焰。理论上讲这很好理解,某些密度比水小的可燃液体就算漂浮着其吸热程度也可能达到燃点,这种事我之前也听说过,所以我倒是不害怕,还喊了一嗓子,让永磊也往下看看。

奇怪的是,永磊根本没看到海面上的火,他甚至以为我说我的海鸥着火了。

我一下子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正愣神呢,就听到了一个声音——我爸的声音。

飞飞,他说,不孝女,等你回家等了这么久,到底还是要我来看你。

我吓得要命,又不太敢表现出来。我问他,你还活着吗?他说,有点儿热。我说,你在哪儿?他说,别飞这么低,被火燎到了不安全。我低头看了看,那些火果然重新出现了。天呐!我明白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这是地狱。地狱里的烈火不在别的地方,就在海面上。而且那是在975海域第十八个换电基站附近出现的,正好对应了地狱十八层,你说巧不巧?而我的父亲,是从地狱里跟我说话。


(她停顿下来,突然微笑。我重新跟她确认了一下,真的是听到了她父亲的声音吗?她向我保证,那确实是她父亲。)


只有家里人知道我的小名叫飞飞。我还问了他我家银行卡的密码,八位数,带数字带字母大小写,他说得准确无误。于是,我壮起胆子把他骂了一顿。我老早就想这么干,但我小时候他老是在外面喝酒,不在家;等他喝不动酒了,我也长大了,换我不在家了。我骂他浑浑噩噩混日子,他年轻时其实想当兵来着,又觉得军队管理得太严了,后来就随便考了个警校,在交警支队里当文职人员,每天负责查监控,扣驾照,收罚款,和狐朋狗友喝酒。

我问他,后悔吗?他说,这话该问你自己,你后悔吗?你根本不擅长驾驶飞机,哪次飞行表演不是小郭迁就你。飞飞,你是在用你的热爱掩盖你的平庸,你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只能装模作样地从工作中找点儿乐趣。我让他闭嘴,我说,我不后悔,我这辈子都不后悔,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她开始哭泣。)


然后我听见永磊好像在跟我说话,听不清是说什么,但声音又急又气又害怕。我就好像一下子醒了,等我再往海面看的时候,火焰已经无影无踪。


海面火焰并不罕见,在海底热液喷口附近,甲烷矿时常会泄露,被闪电或生物电流点燃,烤熟一平方海里内所有海草、鲭鱼和金枪鱼群。尽管海面火焰并不罕见,贾珊珊对火焰的描述却实在古怪。我将对话记录提交给公司,为她和郭永磊申请了心理疏导。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0期)


选自《大家》2024年第4期

原刊责编:周明全

本刊责编:宋潇潇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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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新羽|

  修新羽,1993年生于山东青岛,清华大学哲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成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上海文学》《天涯》《花城》等刊。曾获第四届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科幻冷湖奖、科幻水滴奖、科幻银河奖等。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