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程黧眉:安得白马照夜明

  那天晚上有个朋友间的聚会,下午兴安发来微信:晚上来吗?我说来。他说:给你带我的新书。我说:别写错我的名字,你总错。他马上发来毛笔字写的扉页:黧眉好友雅正。随后说:咋会写错呢?

  是的,现在一点也没错,但是之前他总错。前一段时间我搬家整理旧物,有很多老朋友的书信翻了出来,其中夹杂着兴安写的一个《北京文学》稿签,就是当年他送审我稿子时的审读意见表。那个稿签,他把我的名字中间的“黧”写成了“黎”,以后大致都是如此。如今他不认,并说那天是在我微信提示之前他已经写好了扉页的签名,有图有真相,这个应该点赞。

图片

20世纪90年代,作者程黧眉与兴安、诗人王晓在河北唐山

  我跟兴安相识时大家都二十岁出头。那时我们刚刚大学毕业,他分配到北京市文联所属的《北京文学》杂志社,我分配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的《青年文学》编辑部。那是中国当代文学火热的时代,而年轻的我们正是跟着这个时代且行且前进的,或者说我们是中国当代文学从改革开放到现在的亲历者都不为过。因为我们都是一线的年轻的文学编辑,而我们俩的父辈又都是中国作家协会的骨干力量:他父亲特·赛音巴雅尔,曾任《民族文学》杂志副主编;我父亲程树榛,曾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我们两家的父母都住在同一幢楼里。两代人都见证和参与了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变革和90年代的文学辉煌。

  时间退回到1986年,中国作协在北京举行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在丰台宾馆,我作为年轻的编辑,被《青年文学》派去驻会,主要目的是联络作者和组稿。那次会上认识了许多北京的年轻作家,除了《北京文学》的兴安,还有同样年轻的陈染,恰巧我跟陈染同屋,晚上临睡前我们还聊了一会儿三毛的散文,那时我们真年轻。

  那次会议热烈、活泼、开放,每天开完会,晚上都有舞会,先是交谊舞,然后以迪斯科结束。

  那时刘索拉刚刚发表小说《你别无选择》,这部小说就像一颗炸弹,惊得文坛狼烟四起。刘索拉自然就成了那次会议的风云人物,走到哪儿后面都呼啦啦跟着一群人,我终于明白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崇拜是什么样子,那样子也动人,因为大家真诚不设防。而刘索拉真真实实地展现了北京“大飒蜜”的做派,她高挑,漂亮,潇洒,闪闪发亮,这个集才华与颜值于一身的女子,用现在的话说像一个女汉子,说话又爽又脆。舞会上兴安特别活跃,有蒙古族孩子的浑然天性,能歌善舞。记得兴安邀请刘索拉跳舞时,她指着我笑着说,你应该去找小姑娘跳,那时在她眼里我们都是小孩儿。

图片

兴安    白马图   纸本设色      上海朵云轩藏

  兴安是“社牛”,年轻时代就活跃、洒脱、不吝。我们那个年代的编辑都有作家梦,我在编杂志的业余时间写散文,他也写了不少东西,但是他更突出的是对于作家作品的整体性和类型化的思考,以及一些文学主张,譬如他在《北京文学》任职期间参与推动了先锋文学的发展;90年代中期任副主编之后更是编辑了很多“新生代”“新体验”“新女性”“六十年代出生作家代表作”等文丛,在当时很有影响。

  突然想起来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就是兴安主编的。他那时致力做女性散文集,很敏锐,聪明,动作快。我的这本散文集原本是为“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准备的书稿,被他中间“截胡”。那套女作家散文丛书他取名“金苹果新女性散文系列”,其中有作家林白、杜丽等,那个时候我和林白、杜丽过往甚密,跟好朋友在一起出书,是开心的事情。兴安在序中写道:“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女性写作的繁荣,用‘爆炸’这个词来描述,恐怕不为过……这是个人才辈出、群芳争艳的时代。中国的女性作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拥有众多的群落和高质量的作品……”“在这众多的女性群体里,有一批更为年轻的散文或随笔写作者,她们是冯秋子、于君、杜丽、程黧眉……以及诗人林白、陈染等。她们大多出生于六十年代,因此有人将其与同辈的男性作家混称为‘新生代’,而我则更希望称为‘新女性’……”

  我找出这本书,看到兴安的序言,落款是1995年的圣诞节,近三十年前,年轻的兴安文字充满了激情、文采和洞察力。回想那个90年代,文学几乎是一个时代的狂欢,涌现出一大批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兴安在《北京文学》,我在《青年文学》,见证了这些作家从青涩走向成熟的过程。我责编的作品获得过“鲁迅文学奖”“百花奖”以及很多杂志和省市级政府大奖。作为实力派编辑的兴安,在这方面应该贡献更多,他与许多当代著名作家都交往颇深,也写了很多这方面的文章,尤其是写张洁的文字以及评论张洁的油画,很有感染力,都具有史料价值。

图片

20世纪90年代,作者程黧眉与兴安、关仁山、杨志广、王晓在河北乐亭李大钊故居

  我父亲说兴安的父亲组织和活动能力非常强,看来能力是会遗传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兴安已经从一个作家、评论家、编辑家,过渡到一个画家。这些年从他微信的信息看到,他忽而在国内办画展,忽而到国外搞活动,忽而出书。他的水墨艺术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法国和意大利等国内外机构和画廊收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老爸天堂有知一定很欣慰。他说在他父亲内蒙古师大的纪念馆里,有我父亲写的对联,我说希望有机会我去参观,老一代作家让我心怀敬畏。突然想起在潘家园的作家协会那幢宿舍楼,我父母家和他父母家住楼上楼下,我经常看见我爸爸与他爸爸还有楼里的作家们,在楼下花坛前面谈笑风生……

  兴安现在似乎越活越年轻了,更加舒展和松弛,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就像他新书的名字《天性如此》。我发现其实他的身上有很多老派文人的作风,比如他只听黑胶唱片,必须是古典音乐;他弹钢琴,画画,写字,精力充沛,随心所欲。去年我为一家出版社主编一部散文年选,他的散文《少年的沼泽》很打动我,题目我就很喜欢,很有灵性,我们都出生于东北,对于少年的天地自有一番怀想。

图片

兴安   空山雪景卧马图    纸本设色

  他的新书《天性如此》我一口气就读完了,这本书集合了他的书画和文字,他的文字随性自如;他画的马,自成一派。其中有一幅马的头像,非常动人,有感染力,尤其是马的眼睛,有静默的淡淡的忧伤。作为编辑的职业病让我又挑剔一番:为啥不用这个马的头像做封面?为何不用《白马照夜明》作为书名?他的一个画展,有一个非常好的主题:“白马照夜明,青山无古今”。他少年习画,中间隔了很多年,再画时身心都已臻于成熟。以他如今的状态,我倒是想借用这个题目,以一个一同从年轻时代走过来的人的身份,发此一问:安得白马照夜明?

  那天晚上聊到大学刚刚毕业时,我们一起参加文学界活动的事:三十多年前,舞场上,兴安带着女朋友,在舞厅里转呀转。后来我们一起去唐山,参加河北作家关仁山组织的一个文学活动,印象深刻的是他发高烧在酒店休息,听说我们去卡拉OK,二话不说起身就和我们一起去唱歌,拼着命上台唱了一首《糊涂的爱》,我们都为他捏把汗,神奇的是,他唱了一身大汗后,高烧居然退了,病立马好了。回来后他们寄给我几张照片,是兴安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王晓,我们仨没心没肺地笑闹的样子,那时大家恰风华正茂时,尚不识人间沧桑。

  犹记得从唐山回北京是绿皮火车,很慢,咣当咣当,一站又一站,为了打发时间,兴安说玩个游戏吧!他背对着我,让我把一只手高高举起来,过几秒钟再放下,他转过身,查看我的双手,马上能猜出我举起的是哪只手,傍晚的火车窗上反照出王晓的坏笑。现在想起来,这个游戏很傻,但是很天真。(程黧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