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鱼到了江浙沪,就长出让人吃不起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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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宁波一家家庭小馆子里,眼前是老板刚端上来的清蒸东海带鱼。我感觉眼前一切不太真实,甚至有点不敢动筷子。作为东北人,带鱼算是我生活中最熟悉,甚至最喜欢的鱼类之一,但清蒸?我从来都没见过。我不敢想象那得多腥气呀,用清蒸的,能好吃么?


不过同桌的南方朋友说,这个季节的东海带鱼,除清蒸以外,任何的做法都是糟蹋。


好的,我默不作声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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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种东北人餐桌上接触最多的鱼类,这两天我接触到的信息,几乎颠覆了前半辈子的认知。从小到大我见过的所有带鱼,都是冻着的:几十条带鱼冻成一摞,梆硬得能拿来做武器,以至于我活到20多岁都以为,带鱼这个物种,天生就是“冻着”的。


还是去年在《风味人间》里我才得知,带鱼不仅“活”过,还活得倍儿美丽,闪亮耀眼,跟彩虹似的,原来带鱼的带,是丝带的“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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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地伸出筷子,眼前一块新鲜的清蒸带鱼肉几乎毫不费力地掰下来,嫩得跟豆腐一样,一不小心就能断了。那口鱼肉我甚至没沾汤汁,就怕它碎。放入嘴里—— 细腻,柔嫩,一抿即化,甚至感觉不到存在!这真的是从我从小吃到大的同款带鱼?这鱼都成仙了啊!?


我有点消化不了这巨大的口感差异。难道过去几十年,我把带鱼都吃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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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怪我们东北人。


东北的带鱼,不会这么早出现在市场上。一来现在早上还不够冷,万一气温波动,带鱼容易化;二来我们的带鱼,是跟过年挂钩的。等到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开始备年货,带鱼就和瓜子花生猪肉一样,到了一年中自己最“风光”的时候。


什么“九月后,带鱼肥”这样的俗语,在我们东北是不存在的。我们鱼摊上带鱼、小黄鱼,鲅鱼,四季如一的,没有所谓应季,也没有所谓肥瘦,只有大张旗鼓的裸在摊子上,还是冷库冰箱里躺着。尤其是冻带鱼,通体雪白,被冰封得格外笔直,层层叠叠摆在那,就像一把把纯天然的“冷兵器”。


《海错图》中描写带鱼,“望之如入武库,刀剑森严……”,放在冻带鱼身上,绝对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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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其原因,还是东北冬日严寒,户外就是天然的冰箱和冷库,带鱼这身板又大又长,放在户外着实瞩目。腊月一到,少则两三斤,多则五斤十斤,往丝袋子里一装,挂在自行车车把上,叮叮当当带回家——谁见到这阵仗,都得叫声大哥。还在冰箱没成为家中常备的时候,带鱼这个吸睛的武器,就已经“伫立”在东北人的阳台,“分解”在东北人的厨房,成为餐桌上的一道寻常海味。


但如今对比起来,东北人家的带鱼远没有江南的矜贵。入(家)库的带鱼,时常就是被随意塞到米袋里,搁在背阴处,一呆就是一冬。在爸妈看来带鱼实惠,又是海鲜,在大部分年头,甚至比猪肉还便宜些。“有什么肉能好过带鱼?没有!”


东北带鱼好吃,但在东北买带鱼却是个运气活儿。由于带鱼冻着卖的独特属性——几十条冻在一坨,并非形单影只地摆在那里供人挑选,根本没法分辨好坏。所以买带鱼就像拆盲盒一样,直接了一冰坨坨回家,只有到家化冻后,才知道这批鱼质量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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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哪怕我爸这样的家庭采购主力,也时常会买到“伤热”的鱼,也就是腐败变质了。可能是带鱼打捞之后,冷冻运输的时候温度把控不好,导致坏掉。这样的带鱼化冻后软趴趴的,用手一摁就知道“坏了”,且散发着臭味,眼球浑浊,不新鲜,味道也不敢恭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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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到好的带鱼盲盒,那就是上好的美事了。


相比于冬日鱼摊上的其他鱼,带鱼刺少好吃又常见,我从小爱吃带鱼的味蕾,也是多亏得这些带鱼。带鱼身型简单干净,比起其他鱼我也更爱收拾带鱼。找个“吉日良辰”,也就是有太阳的正午,把冻带鱼放进冷水盆,待盆面结出一层薄冰,这是化冻的信号。鱼上的冰从水中吸热,水也释放了一定的热量融化冰,从而使盆中水到达凝结点而结冰。


紧接着,用剪刀斜着剪掉鱼头、鱼鳍,顺势再把带鱼开膛破肚,掏内脏、洗黑线一气呵成,剪成约三寸长的小段,再反复清洗几次。收拾带鱼要速战速决,拉长战线只会冻手更久。洗干净的带鱼段,分散铺在塑料薄膜上。撒几遍水,鱼就又冻上了,放冰箱或户外,随吃随解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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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次一次的的冻冻化化里,带鱼完成了它从“武器”到食材的蜕变,直到最后来到东北家常餐桌上。


清蒸是不可能清蒸的。化了冻的带鱼,远远就闻到一种属于海鱼的腥气,油炸和红烧才是东北人对带鱼的最常见礼遇。尤其是我爸哪天决定在家干炸带鱼,那天绝对是我的幸运日。大油熬半锅,硬白色的带鱼在热油里浮沉,整个居民楼都能闻见香气,荤香四溢。出锅后趁热吃,香死个人。


如果是我妈,处理带鱼方法再多变一些。她会把化冻的带鱼段辅以料酒、姜蒜、花椒、盐,抹匀腌制十分钟以上。热锅凉油,待油温五成热,把带鱼放在面糊里滚一圈,让它挂上厚厚的面糊,再扔进油锅。面糊是面粉混上鸡蛋液做的。裹面多,我妈说是为了炸出来的带鱼“出息”,面多肉少,只需一条带鱼,就能炸出一大盘。要是不挂面糊,一盘至少要用两三条带鱼。再加上厚厚的面糊形成了保护膜,炸出来整齐又好看,鱼肉还更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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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生活水平好了,带鱼能可着劲儿吃了,老妈的做法就“下岗”了。老爸干脆一次性炸一锅,一次吃不完就把炸好的也冻上,第二顿第三顿回个锅加点老抽烧一下,就是东北人另一道心头好:红烧带鱼。


东北的红烧讲究两点,一是炒冰糖上色,二是加啤酒去腥。


起锅烧油加冰糖小火慢熬,冰糖慢慢融化变红,起泡,直到变成透亮的焦黄色,就熬到时候了。加入煎好的带鱼、倒入啤酒,姜蒜花椒等调料,咕嘟几分钟,出锅前再勾以薄薄的芡汁,娇嫩入味儿的红烧带鱼就做好了,吃时还带着淡淡的啤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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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这时候也没人会记起,这曾经是冷若冰霜、面无表情的冻带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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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说,他也不是从小就吃带鱼。人生第一次吃带鱼,还得是在工作以后,哪一年他忘了,但记得是过年前食堂的最后一顿饭。巨大的铁盘里,多了这么个一段一段的红烧鱼,它拿了一块,发现不仅没刺,肉还可以一整块取下来,最后剩一个完整的鱼排骨。可太奇妙了。


他就那么爱上了当年还算少见的带鱼。


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带鱼作为一道集肉与海味一体的食物走进东北,为东北餐桌多带来了一些远方海洋风味的新鲜滋味,也给了东北人和家人一起吃点不一样好东西的选择。


后来捕捞带鱼的技术成熟,冷链运输条件也提高了,东北菜场里的带鱼就多了。它从过年的特别菜肴,变成了日常随时可以来一顿的存在。但我爸说,他一闻到的炸带鱼的味儿,还是会条件反射地觉得要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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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我爸幸运些,从小就能吃上带鱼,但跟我爸相似,我们对带鱼都有着吃到就会马上高兴,发自内心的喜爱。有一年上学路上,骑着自行车经过一片居民楼,偶然闻见一阵炸带鱼味,也不知是从哪家的窗户溜出来的。那个清冷的冬日里,就那么一瞬间,我整个人获得了如过年般的原始愉悦,即使不是我吃的,即便味道是别人家里的。


坐在这家宁波的小店里,我一边吃着人生第一口新鲜带鱼,一边听着南方朋友聊天。


他们说,小时候觉得带鱼上不了台面,是所有鱼中最不值钱的,没想到现在反而贵了起来;紧接着他们说,带鱼没有黄鱼好吃,有机会还是要去吃一种叫梅童的鱼,肉质更细腻。他们对自己家乡的海域很是骄傲,认为东海的带鱼品质还是要比潮汕的高一点这里的带鱼小眼睛,买带鱼就得买这种小眼睛的,比南海的大眼睛带鱼要更鲜甜。他们还让我记下,说再等一个月带鱼更肥,到时来了就得包艘小船去找海钓的带鱼,那口带鱼,会让人生对字有了重新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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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吃着,想象着,羡慕着。但不知怎地,竟突然想吃爸爸的炸带鱼。东北的带鱼或许没有那么新鲜,但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和鄙视链,它只是台面上的一道菜,一道爸妈不断地往我碗里夹的菜,一边夹还会一边吩咐我可劲吃,喜欢吃都管够。


我心想下次要不也带上爸妈来宁波吃顿新鲜带鱼,但也大概能猜想到他们会说的话:“这带鱼价格太不实在了”“还是你妈裹了面粉那炸得香。”


有时也会分不清是老人嘴硬,还是冻带鱼的滋味也真不差,已经牢牢占据东北人味蕾的最高领地。虽然新鲜的带鱼的确很好吃,用人间绝响四字形容也不为过。但听到带鱼两字,我也还是怀念那股被油炸的味儿。数数日子,是啊,也该准备回家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