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我去香港投靠父亲。1991年，乘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我加入了香港跨境运输行业，成为一名跨境运输司机。自此，我驾驶着货柜车穿梭于深港两地，历经三十余载春秋更迭，风雨无阻，用车轮丈量着两地的距离，亲眼见证着深港的蝶变与融合。未来，期待深港两地继续携手并进，共同绘就协同发展新蓝图。
陈文送
1961年出生于广东省惠阳地区，后移居香港。1991年起加入香港货柜运输行业，从事跨境货物运输工作至今。1999年加入香港货柜运输业职工总会，现任香港货柜运输业职工总会主席。
壹
当时，从新闻中得知香港大量的工厂将搬到内地，我坚信跨境运输业发展大有前途，也会相应地衍生出更多的工作机会。因此，我去报考了驾驶证。
赴香港投亲求学
1961年，我出生于广东省惠阳地区（现惠州市）的普通家庭。在老家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我的父亲早期随同乡前往香港寻求发展机会，最初是打零工，后面积累了资金做小生意，逐渐稳定下来。
1981年，我前往香港投靠父亲。当时，父亲已有香港人身份，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可以通过申请的方式过到香港。出发前，我早已听闻香港很繁华，“遍地是黄金”。但是当我真正坐火车到达香港时，所见所闻还是超出预期。
我看到的香港的确很繁华，城市车水马龙、高楼林立。食物方面，米面粮油、蔬菜瓜果等都很丰富，基本上想吃什么都有。而在当时离开时，我的家里还比较贫苦，每天绝大部分精力还需花费在食物上。
我还记得第一天到香港家里时，父亲告诉我，以后想吃什么都会尽量满足我。那天，我连吃了两只大鸡腿，现在想想很好笑，但在到香港之前我想都不敢想。
辍学辗转成了的士司机
到香港后，父亲安排我去学校读书。但由于我广东话、英语都不会说，也听不懂，课程一直跟不上，学起来很吃力。当时父亲告诉我，跟不上的话就要去他朋友那里做学徒。
不久后，我便开启了学徒生活。一开始，我是去父亲朋友的修车厂学习，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转行跟着另一个朋友去熨衫厂学习制衣和熨衣服了。掌握技术后，我留在熨衫厂工作。但行业式微，工作量越来越少。
当时，从新闻中得知香港大量工厂将搬到内地，我坚信跨境运输业发展大有前途，也会相应地衍生出更多工作机会。因此，我去报考了驾驶证。
1985年，我便考到了私家车驾驶证。1988年考到出租车驾驶证后，我就离开熨衫厂，当起了的士司机，主要考虑开的士时间相对自由，也可以积累更多路面经验，方便日后进入跨境运输行业。
做的士司机那段时间，我经常会遇到内地游客。那时候，香港自由行还没开放，过来香港的游客主要是公务考察或者生活比较富裕的同胞。那时香港的工资比内地高上百倍，内地普通职工的工资一般是几十元，香港的工资已经是上万元了。
▲陈文送（右三）与热心工友同事一起参与行业“职安健巡礼”活动。 资料图
贰
当时的城市环境不比现在，我们过关来到深圳，看到马路上很多石头，一块块大小不一。我和车友开玩笑称，像是粤式早茶里的“糯米鸡”。
受雇运输公司成了跨境司机
那时和朋友过去深圳、东莞玩，我们看到那些加工厂十分兴旺，到处在扩建。再加上改革开放初期，兴起了浩浩荡荡的南下广东务工潮，工人数量多、薪资低，老板们都争相买地办厂，赚得盆满钵满。
当时盐田港还没开始建设，所有货物都必须经过香港出口，人们常说：“香港大把运输生意做不完。”种种迹象都表明，运输行业很有前景，更加坚定了我要进入跨境运输行业的决心。
香港各种驾驶证的考取有一定的时间间隔要求，私家车、货车、货柜车三种驾驶证的考取总共需要6年的时间，不能一步到位。经过努力，我在1991年考到了货柜车驾驶证。
上世纪90年代初，内地经济腾飞，香港货柜的吞吐量连续多年稳居全球榜首，进入跨境货运的黄金期。因此，我一拿到货柜车驾驶证，就迫不及待加入了运输行业。
起初，我受雇于香港一家运输公司，主要运输塑胶、废料到东莞加工厂加工。两年后，我改运成品，不仅时间缩短了，而且收入有所提高，也相对更轻松。
我还记得，第一次驾驶货柜车来到深圳时，第一印象就是交通很乱，路面很颠簸，也没什么高楼大厦。当时的城市环境不比现在，我们过关来到深圳，看到马路上很多石头，一块块大小不一。我和车友开玩笑称，像是粤式早茶里的“糯米鸡”。
刚入行历尽波折
那时，通关现场所有的流程都靠人工完成，还要到相关部门购买查验卡，时间很紧张，一天只能跑一趟。遇到人多排队时，一趟下来要三十几个小时，没得洗澡，吃、睡、上厕所都要在车上解决，苦不堪言。
因为我胡须长，又没洗澡，回到家时家人都认不出我，开玩笑问我是不是送货去了非洲。他们都觉得过于辛苦，不支持我继续干下去。
所以做了三天回到香港，我便去找老板辞职，老板看我是新人劝说我再试半个月。我坚持了半个月后，慢慢找到了方法，倒也慢慢习惯了。
起初公司、家里均有配备BB机，我到深圳送货时，可以通过BB机留言联络。后来有了“大哥大”移动电话，就更方便了。加上我在内地出生长大，对内地环境比较熟悉，太累了就在车里睡，三餐在街边小店解决。很快就适应了，越做越开心，家人也渐渐默许我继续干下去。
找到解闷的法宝
过去，跨境运输司机一般是从文锦渡、皇岗口岸过关。文锦渡口岸较小，主要是运输鲜活物品，我更多从皇岗口岸通关。
当时，一过内地海关，工作人员第一时间就要对运输车消毒，办手续；办完手续后就要排队过边检，需花费2~3个小时；接着办封关手续，需花费4~5个小时才能出皇岗口岸；出皇岗口岸后，还要到当地海关拆封条，拆完才能去目的地卸货；卸完货又回到口岸排队回香港，又要耗费二十几个小时。
记得有一次，同样是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眼看快到了与对方约定到货时间，但是查验流程还未全部走完，我心里一着急就擅自拆开货柜封条，结果被罚了1万元。我知道这是严重的违规行为，但情急之下乱了套，在上世纪90年代初，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那1万块钱的罚款，让我至今难忘。
交过“学费”后，我渐渐摸索出应对漫长等待的法宝——140.080通讯频道，这是一个港籍货柜车司机到深圳送货的共用频道。只要插上话筒，即可随时随地与同行聊天，以此来消磨时间，排队等待也就没那么烦躁了。我通过140.080频道结识了不少工友，逐渐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
一个月后，我轻松驾驭了这种节奏，感觉越来越有趣，不知不觉喜欢上这种有挑战性的生活，回香港生活反倒觉得很无聊。
叁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让我感受到深圳城市文明程度的逐步提升。而我和行业工友也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影响下，渐渐养成了好习惯。
通关实现电子化
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后，口岸各方面条件日渐改善。2000年以后，基本上全面实现电子化，通关也更加高效了。电子化最明显的改变是通勤时间缩短了一半，对比原先的二三十个小时，2000年以后只要15个小时左右。如果遇上不用排队，两三个小时就可以通行。幸运的话，不到一日就能走完一程。
得益于通关效率的提高，时间更充裕了，我装卸货也更加从容。2015年后，为了提升送货量，我把送货用的20尺货柜升级为平板拖架。
从查验一位货柜车司机的证件需要几十分钟，到今天仅需几秒钟；从原始繁杂的人工查验方法，到电子化的“快捷通”查验系统实现快速验放……“深圳速度”可谓是名副其实。
见证深圳多个口岸相继开通
2007年是香港回归祖国十周年，对深圳口岸而言也是特殊的一年。那一年，深圳相继开通了深圳湾口岸、福田口岸、大铲湾口岸，往返深港的口岸增加了不少。我们通关的选择也更多，更省时省力了。那段时间，一有空我就和工友们分享新口岸的通关体验和感受。
当时，深圳开通国内首个“一地两检”口岸——深圳湾口岸，在跨境运输行业内引起不小的轰动。在“一地两检”模式下，旅客10分钟即可通关，客运、货运车辆也仅需10至15分钟，大大缩短了旅客和车辆的通关时间。再加上深圳湾口岸可以通行大货车，直接将深圳蛇口与香港新界连接起来，大幅提高了运输效率。
2020年，深港之间最年轻的口岸——莲塘口岸开通。6月16日，我作为香港货柜运输业职工总会代表参与香园围试车。不久后，6月23日，我在深圳海关的邀请下前往莲塘口岸体验通关设备。还记得那一天，我选用了45尺大型货柜车测试口岸的设施，整个通关过程很丝滑，体验很好。后来，莲塘就成了我和工友时常通关的新口岸。
亲身感受深圳文明日渐进步
作为跨境运输司机，我每天往返于深港之间，见证了深圳城市文明建设的日渐进步。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后，深圳文明程度提升更快。
基础设施建设方面，我印象最深刻的是，2014年深圳市政府回购梅观高速公路，取消收费，给老百姓免费通行。这是国内首条在运营期内因政府回购而取消收费的高速公路。这对于运输司机来说意义非凡，意味着实打实省下了费用。
最明显变化的是，开私家车的市民素质更高了，以前那种横冲直撞、闯红灯、胡乱变道的驾驶行为很少看到了。现在的司机都严格遵守交通规则，在斑马线前自觉减速，礼让行人。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让我感受到深圳城市文明程度的逐渐提升。而我和行业工友也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影响下，渐渐养成了好习惯。比如，每次出车前，我都会习惯性地做三件事：先看看轮胎气足不足，再检查车里的机油够不够用，最后再上车看看操作系统正不正常，避免在路上出问题影响别人。
开车过程中，我也格外小心谨慎，从不鸣笛抢道，时刻注意路面情况，特别留意是否有老人、小孩路过。我的驾驶习惯得到许多同行的认可，不少工友开玩笑称我父母有先见之明——“文明送货”，人如其名。
肆
我的货车已由早年的进口车更换成如今的国产中国重汽A7，车头还贴着醒目的“爱祖国、用国货”六个大字。
加入行业职工总会为工友发声
1986年香港货柜运输业职工总会成立，建立的初心是维护职工权益、促进行业和谐以及推动行业进步，旨在通过集体力量为职工争取更好的权益和福利，推动行业健康发展。
上世纪90年代，香港的劳动法体系不健全，工友缺乏法律知识，经常发生劳资纠纷，协调解决机制尚待完善，工会尽心尽力维护工友权益，得到工友的赞赏和肯定。我当时就想，我也要加入工会出一份力。1999年，我鼓励一些干实事的热心工友和我一起加入工会。
不甘于做一名普通成员，我想要为更多工友发声出力。2012年，我在几千人中竞选成功并担任执行委员，在任期间主要关注工友是否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关注是否与社会上其他方面发生难以解决的矛盾。
印象最深的是，2015年，一位工友向我抱怨晚上经常被楼下酒吧的噪音吵得无法入睡，这种情况已持续一年之久。有一天，我特意到工友家留宿，发现噪音确实难以忍受。于是我当即爬起来在网上查到香港特首办公室传真号码，写信投诉了该酒吧。
几天后，行政长官私人秘书回信：我们已把传真提出的事宜转交相关部门跟进，负责人会另行回复。收到这封信，我很意外，没想到政府办事效率这么高。
随后，香港环境保护署派员到该酒吧巡查，并发函要求酒吧采取适当的措施减少噪音以免影响附近居民，并转介个案给酒牌局跟进，以供他们在审批牌照时考虑。次年1月，我再次到该酒吧时，发现噪音污染问题已解决。
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本身的性格爱打抱不平，遇到不公平的事情都会站出来发声。由于工人常常处于劣势地位，遇到社会上对工人有失偏颇的方面，我也会主动找上级部门反映，为工友鼓与呼。
当选工会主席推动行业发展
30多年来，我热爱且深耕于深港运输行业。我的货车已由早年的进口车更换成如今的国产中国重汽A7，车头还贴着醒目的“爱祖国、用国货”六个大字。
由于性格爽朗，我几乎与每个同行都能聊上两句，轻易就能打成一片。有时候留意到一些新人有困难，他们没开口，我也会主动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前不久，我还积极帮助被公司拖欠强制性公积金的工友维护权益，争取最大限度减少损失。
因为一直在推动解决工友的问题，再加上香港、内地媒体对我的报道，我获得了上下一致的肯定，2024年6月，我出任香港货柜运输业职工总会主席。我想，这是对我工作的认可与肯定。
当选主席后，我也希望自己能够为行业发展引入一些新思维，推动行业进步。目前，我有两个奋斗的方向。首先，要努力提升工人的幸福感；其次，要努力保障工人的退休权益，让工人能够安享晚年。
伍
在过去30年的变迁中，我见证深圳从边陲小镇蝶变为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目睹交通网络的日益完善，感受到了物流、人流的畅通无阻，这些都是深圳蓬勃发展的直接体现。
期待深港合作 助力运输行业发展
作为深港跨境货车司机，我往返两地数十年。作为货柜运输业的工作者，最真切感受到的是深圳口岸的贴心，如文锦渡口岸，修建了司机休息室，配备了空调，送茶水、送保障用品给司机，真正做到了以人为本。
而目前，香港运输行业青黄不接，大部分从业者已步入中年，年轻司机严重缺失。我希望，未来，货柜运输行业能够引入更多的年轻人，注入更多新鲜血液，将运输行业发展下去。
随着深港陆路口岸的增加、交通网络日益发达，渐渐形成了粤港澳大湾区“一小时生活圈”。我想，未来跨境运输司机无需再通宵达旦工作，加上可观的待遇，吸引年轻人入行不再是难事。
香港货柜运输业职工总会作为业界的龙头工会，对业界人才的培养责无旁贷，工会正在商讨方案，如可以将驾驶证考试简单化、放宽准入条件；推出附带持续进修基金的职业导向课程，工友毕业之后可以申请持续进修基金，不仅有一技傍身,而且减轻了经济压力，这将吸引更多年轻人主动了解货柜运输行业。
在过去的30年，我见证深圳从边陲小镇蝶变为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目睹交通网络的日益完善，感受到了物流、人流的畅通无阻，这些都是深圳蓬勃发展的直接体现。
随着深圳与香港之间的联系变得更为紧密、两地合作不断深化以及政策红利的持续释放，相信运输行业能够借力深港合作的春风，持续向前发展。
口述时间
2024年8月13日
口述地点
新媒体大厦7楼
本期采写
深圳晚报记者 陈莉 李超 实习生 林煜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