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回首望去,那一段日子简直炫目” ——读王安忆《史诗的罅漏里》

书名“史诗的罅漏里”,取自被辑入本书的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自序的标题。文中,作者道出了对小说这种改变不了世俗本质的文体的思考结果:“它的德行只够承接罅漏里无法归类的个别。”回头想想那个名叫陈诚的书中主角,从被误杀多年后追认为烈士的遗孤,到靠一手厨艺在纽约法拉盛站稳脚跟的厨师,他的人生故事的确无法归类却有着别样的魅力。
将《一把刀,千个字》自序的篇名移作一本书的书名,想当然的读者会觉得那是作家在确定书名时选了一个自己最钟意的文章标题。但是,读过王安忆特意为这本由序和跋合成的《史诗的罅隙里》撰写的“‘序’的序”后会发现,用作书名的“史诗的罅隙里”,意涵超出了它的出处,亦即,它已不单单指向陈诚这样存在于史诗的罅隙里无法归类的个别,至少,它还是作者写在“‘序’的序”尾端的那句谦虚之言的备注。那句话是这么说的:“这就是本书的来历,将许多散漫的文字凑拢”——王安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许多散漫的文字凑拢成一本书?那些因一本本书而生成的一篇篇文章,指向的是留存于史诗般大时代罅漏里的文学,以及由此构成的一段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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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的罅漏里》,
王安忆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出版
如此感受,在阅读“东边日出西边雨——于东田小说集《文字与影像的碎片》序”的过程中,尤其强烈。
为于东田的小说集撰写的序言,虽然完成于2010年,回忆却始于1990年代后期。那时,王安忆在上海淮海中路上一间名曰“一介书屋”的书店遇到于田儿的三篇小说,继而,话分两头,用段晓楣的一介书屋和于田儿或者于东田和她的小说这两条线索,汇聚成一篇往事饱满的短章。
段晓楣的一介书屋,在文章的开头虽已“循惯例是很难吸引客流,所以光顾它的大多是回头客,这些回头客又大多成了老板的朋友”,但在朋友们的相助下还韧性十足地迎着客。到了文章的中段,这间被驱赶过、被上下街沿护栏挡过、被大雨泡过的书屋,终于关门谢客。寥寥几笔,王安忆写尽了经历过从一家独大到个性十足地次第开业,由蓬勃生发到渐次萎靡的一代人的书店记忆。至于那个把自制的小册子《狗不是狼》放在一介书屋由着读者自由取阅的于田儿,王安忆写来更是呼应了从1990年代末期到2010年之间文学前行的脚步。
“继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新时期文学发轫与发展,肯定与发扬个人价值之后,难免走入偏狭,到了70年代生人开始写作,文学中的个体性常被当成一种私人化的概念,于是对自身以外他人的生活渐趋淡漠,从某种方面来看,这样简单的自我书写,也规避了想象力不足的缺陷。”70年代生人的于田儿,却没有流俗地陷入私人化写作,而是发挥虚构的天赋创作了三篇题材为山东老区革命战争年代故事的小说《狗不是狼》等,无奈,当时的流通文学不认可她,要不是王安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于田儿的小说。故事的清新,叙述的沉着,更可贵的是,感情充沛”,并竭力推荐,自制的小册子很可能就是于田儿这三篇小说唯一版本。
《狗不是狼》等三篇小说被认可后,“于田儿的写作和发表已经顺利起来”,可是,那顺利是因为于田儿开始顺应起潮流来,“偶尔会浏览一下她的小说,大体印象是不比她的同辈人差,但也未见得更好”。明明捕捉到了自己的天赋,却还是落入了70年代生人那一代作家私人化写作的窠臼,王安忆却宽容地认为那是文坛新人于处女作喷发后在所难免地进入了平淡期,而我则认为那是于田儿为了乘胜追击不得不做出的让步。这何尝不是文学的迷茫?好在,改名于东田后她以一篇《小站》再次得到了王安忆的肯定:“她的天分又回来了,更加烁然。”那么,接下来的文章中她大段转述的于东田在一次创作会议上的发言,恐怕不只是在赞同于东田的悟得,这位硕果累累的作家想以于东田的发言告诉像于东田一样对创作时常感到困惑的写作者,无论文学风云如何变幻,关注外部现实,不满足于个人经验,才是文学前行的方向。
至此,在为于东田的小说集写的序里,王安忆概述出了于大时代的罅漏里文学曲折向前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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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
而在为《史诗的罅漏里》编选文章时,王安忆更是有意识地择取了在过去30年里所写的能备注史诗般大时代的罅隙里文学状况的序言:“分成两辑。一辑是替他人所作,二辑则是自序和自跋。”若说是史诗罅隙里文学状况的备注,那么,为他人所作的辑一,更为贴合。
辑一共收王安忆为他人的集子撰写的序言14篇,所涉的中外作家包括刘庆邦、史铁生、苏珊·崔弗斯、黎紫书等等。有意抄录了一下这14篇序言的成文时间,最早的一篇是为刘庆邦的短篇小说选《心疼初恋》写的序言,1995年3月27日;最晚完成的一篇则写于2020年8月14日,“之子于归,百两御之——黎紫书《流俗地》序”。将成文时间跨度长达30年的14篇序言汇集在一本书里,王安忆帮助我们看到了在过去30年里于史诗罅漏里的文学,是如何流变的。刘庆邦的短篇小说,“几乎都完整独立,它们并不企图去映照一个大世界,却建设了一个个小世界。这世界虽然小,却绝不鸡毛蒜皮,绝不无聊,而是极其严肃的世界”;史铁生的《无虚笔记》,“那就是阅读的挑战。在这里呈现的是这样一幅虚拟的图景,与你我他所认识的生活无关,而这通常是阅读所依凭的媒介。我们沿着所共知的生活表面性进入到零度空间——创作者所营造的独立王国”;黎紫书的《流俗地》,“马来西亚华语写作,先天负荷了重大命题,民族与国家,母国与母语,他乡与故乡,政治与经济,宗教信仰,民情风俗,几乎处处裂隙,一步一个雷。在这里,我指的《流俗地》,所有的冲突归于常态,不是说消弭对立,也不是和解的意思……到了‘流俗地’却降为人世间”——如若没有王安忆这些序言的点拨,我们怎能意识到在史诗的罅漏里活跃着的文学,原来如此绚丽多姿。正应了她为《收获》55周年生辰所写的《虚构中的历史》里的一句话:“回首望去,那一段日子简直炫目。”至于说到14篇为他人所写的序中有多篇是专门为外国作家的作品集而撰写的,比如“那个人就是‘我’——苏珊·崔弗斯《北非丽影》中文本序”“寿岳家——寿岳章子《千年繁花》序”“短篇小说的物理——九久‘短经典’系列总序”等,是那一段日子简直炫目的又一重原因:开放,使文学更绚烂。 
  作者:吴 玫
文:吴 玫编辑:周怡倩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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