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石绍河:南滩,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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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滩,风月无边

文/石绍河

南滩草场在桑植县东北部,如果按地理方位命名,应该叫东北滩或东滩才对,就如湖南、湖北在洞庭湖南边和北边一样。为何偏偏叫南滩?我百思不得其解。查阅《桑植县地名录》得知,偌大草场山脉纵横,地势崎岖,最高山峰海拔1571米,山的南麓有清澈泉水下注,形成一大深潭,名曰南潭,后来在深潭处筑坝蓄水,是为南潭水库。当地人“潭”“滩”同音,叫来叫去,叫成了南滩,水库也变成南滩水库。我认为,这无意中的改名,还真改得好。海滩、戈壁滩,那是多么辽阔壮观,漫无际涯的意象,叫人心驰神往,思游千载。用“滩”形容这洋洋十八万亩、中国南方最大的天然草场,可谓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此去南滩草场,欲寻一处清凉世界,借以暂时躲避山下烈火烹油、酷暑难熬的日子。一路山道弯弯,翻山越水,走走停停,朝发夕至。到达海拔1520米的露宿营地,已是暮色四合,草树莫辨,群山寂静。只有无微不至的山风欢欣鼓舞地迎接我们,满世界传递消息。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我们一行人不约而同地从行囊中取出夹衣穿上。在风的牵引下,我们忙碌一阵,方才各自找到一个蘑菇似的小帐篷,作为晚上的栖身之所。

我站在帐篷外,忽闻草地上有乐声响起,有歌声升起,有笑声喧哗。这些声音在空旷无人的世界里,和着风声四处飘荡,悠长邈远,犹如仙乐,格外撩人,格外入心。这是一群先前到达的音乐人即兴组织的草地晚会。没有奢华的舞台,没有炫彩的灯光,没有艳丽的服装,只有发自内心的放松,有些走板的清唱,随意恣肆的狂欢。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同伴在帐篷外咋呼:快来看,半边月亮爬上来了。我们钻出帐篷,抬头望天,果然看见一枚扁豆似的黄月亮,悬在空中,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淡淡的清辉洒满草场,群山有了隐隐约约的轮廓,高树矮草有了影影绰绰的模样。我们几人或站或坐在草地上,在风的抚摸下,静静地、痴痴地和月亮对视,心里悄悄地与月亮说话,舒适惬意,十分享受。守着月亮,看她在天空中悄悄滑行,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又回到了儿时山村有月亮的夜晚。这样海拔的草地,没有蚊虫骚扰,没有飞蛾扑火,只有风声盈耳,只有月华遍地。好一个风月无边的景致,好一个宁静清爽的世界,好一个远离俗世的夜晚。一切都可以想,一切都可以不想,温馨甜蜜,幸福快意。人生何乐?这就是人生至乐。

夜深露重,月色朦胧。我回帐篷躺下,却无法入睡,今夜注定无眠。风,看不见摸不着,大象无形,无形而可感。我闭着眼睛感知风的存在:有时像个顽皮的孩子,轻轻走近帐篷,撩起帐篷一角,窥探我们是否熟睡,然后轻轻走开;有时像个恶作剧的少年,猛拍猛推几下帐篷,倏忽转身离去,不见踪影;有时像一对花前月下的恋人,在帐篷外絮絮叨叨,缠缠绵绵,有说不尽的情话;有时像冲锋陷阵的战士,呼啸而至,排山倒海,仿佛要把帐篷连根拔起;有时像一个酩酊大醉的汉子,“咚”的一声,扑倒在帐篷上,久久没有动静。风不知疲倦,一夜不止不息。风中混杂着白蒿、鼠曲草、灯台树、高山杜鹃、博落回等植物淡淡的花香味,牛羊粪发酵的酸膻味,树叶青草沤烂的腐殖味和泥土的腥味。

风在帐篷外逡巡,像一个称职的守夜人。月光从缝隙中漏进来,帐篷里有光斑晃动。席地幕天,听风望月,这样的环境最宜于静思冥想。我毫无睡意,思维活跃,心游万仞。我想起当年风流倜傥的乾隆爷下江南,看到西湖美景时,龙颜大悦,在湖心亭写下“虫二”的字谜,有人解读谜底为“风月无边”,寓意西湖景色秀丽,令人心旷神怡。经乾隆爷这么一弄,风景就有了烂漫洒脱自由别致的氛围。这个谜底用来解读南滩草场的景致,也很合适。

在南滩草场游荡的风,从盘古开天地吹拂至今,连绵不断,风里藏着圣人先贤的气息,有大量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负氧离子,养心怡情,活色生香。六千多年前,伏羲因风而生,“坐于方坛之上,听八风之气,乃画八卦。”后来经过周文王、孔子等人的接续完善,发展成周易,成为中华第一经典,可谓中国传统文化的原点和基石。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他用风和草的关系说明道德教育化人,才能政治清明,民众归顺。

庄子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列子御风而行”的寓言故事,宣扬其追求天道的志向。南宋时,有人据此作了一首很优秀的琴曲《列子御风》,有一种凌虚御风,超然物外的感觉。还是庄子,他在《齐物论》里,有地籁、人籁、天籁的论述。他说:“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风吹的时候发出各种声音,每种声音都有自己的特点,这些被庄子称为地籁。人世间表达思想发出的言语、声音,如竹箫之声,庄子称为人籁,地籁和人籁一起,就组成天籁。天地人浑然一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成就了中国古典哲学的非凡特质。

自然界荡漾的清风和流水,是一种无拘无束、自由散漫的生命状态,是自然界的浪漫派,本来和人没有直接关系。但在晋朝时,一些艺术家、思想家模仿清风和流水的做派,过着弃彼任我的生活,艺术风格呈现俊雅、豁达和率性的特性。“竹林七贤”就是典型代表。后人把这种放浪形骸、自由自在的浪漫主义生活方式称作“风流”,在中国哲学、艺术史上独树一帜。《世说新语》里可以看到他们风流自赏的生动形象。

唐诗宋词里的风,是有生命、有感情的,“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风最解风情,最有诗意,“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桃花依旧笑春风。”风清爽、送暖,“吹面不寒杨柳风”“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风也孤独、忧思,“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南滩的月亮,还是洪荒时代的月亮,还是秦时的明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轮明月,千里澄辉,朗照古今,俯视大地沧海桑田,眼观人间悲欣交集,照亮一代又一代人前行的路,催生一个又一个奇妙美丽的梦想和无穷无尽的思念。星辰太远,日头太炽,唯有月亮,柔情似水,亲切可人。“月亮的清、幽、奇、幻、温馨、遥远、神秘,既易给人安慰,又易令人惆怅。(夏立君语)”中国人自古以来最钟情月亮,最崇拜月亮,她成为中华民族亘古不变的文化基因,心灵相通的密码,文脉赓续的薪火。

月有阴晴圆缺。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古人从自然变化的规律中告诫、警醒我们,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否极泰来,必须居安思危,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月华洗心,她能洗去、涤除人们的私心杂念,净化自己的心灵。嫦娥奔月、貂蝉拜月等古老的传说故事,都是把月亮作为主要载体,表达对爱情对人性的期待或者绝望。“春祭日,秋祭月。”祭月则是中国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表达人们祈求月神降福人间的美好心愿。

天际的月亮,常常触动诗人敏感的心灵,催生了无数咏月诗词,是他们的生命体验和智慧表达。《诗经.月出》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俏兮。”月光朦胧,倩影秀美,情意无限,充满神秘和美感,具有无穷的审美意象。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风格清淡典雅,流露着诗人愉快、自豪的情绪。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描画了日落月出,松林幽静,溪水清澈的美景,借以表达自己崇尚田园生活,洁身自好的人生态度。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雄浑豁达,情景交融,望月怀远,余甘不尽。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那是漂泊游子的思乡惆怅。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寓情于景,境界开阔,情感迸发,银瓶乍破。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营造了一种皎月当空,亲人千里,孤高旷远的意境。

月亮是浪漫主义诗人李白最热爱最喜欢的大自然情人,他倾尽才情,为她赋情诗三百多首。月色下,李白没有了桀骜不驯,变得低回缠绵,幽思深情,乡思乡愁呼之欲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还有哪句诗如此单纯明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多么辽阔的边塞图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月下捣衣的典型场景,绘出一幅女人情深意浓,捣衣怀远图。“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漂泊的李白,举办一场月光晚会,借醉月醉酒,恍然突破生存空间,游移超凡世界。“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一“赊”一“买”,戏谑而有妙趣。“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通过丰富的想象,给予抽象的“愁心”以物的属性,随风逐月到夜郎西。李白的天空,他和月亮同在。李白来过,中国的月亮不再是先前的月亮。

恍恍惚惚间,我看见一支服色驳杂、略带倦色的队伍在晚风月色中,从湖北边界走进南滩草地露营。领头的是一位身材魁梧、蓄着胡须、腰挂手枪的军人,有人亲切地叫他“胡子”。这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支特殊的军人队伍——红军。他们经常以南滩茫茫草地作为宿营地和屯兵处,风餐露宿,月夜行军,出湖北,下石门,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开展武装斗争。现在,南滩草场不仅是国家草原自然公园,还是国家确定的第一批红色草原。

在同帐篷诗人陈颉的均匀呼吸和微鼾中,我随南滩的清风明月上下五千年。南滩的风,南滩的月,既是古典的,也是当下的;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既是自然的,也是文化的。风是南滩的文化信使,月是南滩的文化徽章。追逐清风,就是追逐潮流;叩问月亮,就是叩问时间。到南滩来,感受的不止草场的逶迤连绵,辽阔壮美,还有文化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我们心心念念的诗和远方,南滩就是这样的所在,何必舍近求远。今天,我们的心中笔下,南滩的清风、明月又会留下怎样的崭新形象?一切交给时间和清风、明月吧。

早五点,就有人在草地上走动,说是要看日出。我索性钻出帐篷,仰望星辰大海,见月亮还在西边滑动,一时半会不会隐去。我站在齐膝深的野草中,沾着露珠,沐着晨风,披着月光,迷迷糊糊朝东方瞭望,等待天空霞光万道,红日喷薄而出。太阳出来了,而月亮还在,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边,一个生机蓬勃,一个浅笑无痕,日月同在天际,日月同放光辉。

看过日出,几位同伴说天色尚早,不如徒步下山。我们背着包就走。淡淡的扁豆月陪伴着我们,微风依依不舍,撩发扑面,一路相送。正是山月多情伴君行,清风送我出南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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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绍河,苗族,中国作协会员,张家界市作协主席,张家界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二级调研员。已出版散文集《清泉石上流》《大地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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