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NX国际科学家联合会主席张海霞:“把年轻人的创造力逼出来”

进入10月,第十八届iCAN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简称“iCAN”大赛)各个赛区进入选拔阶段,张海霞变得异常忙碌。

张海霞是北京大学集成电路学院教授,长期专注于微纳系统和微能源技术研究。除了日常教学,她还有多重身份。她是“iCAN”大赛的发起人,也是iCANX Association国际科学家联合会(简称“iCANX”)创始人兼主席。

自2007年举行首届比赛以来,“iCAN”大赛已先后在十多个国家举办,吸引了国内外近百万名学生参加。2023年,张海霞又与国内外同行在瑞士成立了iCANX Association国际科学家联合会,并于2024年7月在瑞士达沃斯举办了第一届“iCANX”科学峰会。

“‘iCANX’致力于为全球顶尖科学家、研究人员、创新创业者和民间社会代表提供一个中立的合作空间,展示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共同创造美好的未来。”张海霞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她期望,中国科学家能够在世界场域里发挥自己的作用。“当下,总有一大批科学家愿意把智慧和力量奉献给全世界,用科技的力量让社会变得更美好更和谐。”

谈及中国芯片行业的发展,张海霞坦言,“过去这些年,中国在芯片领域取得很大进步,但在最顶尖的领域想赶上还有一定难度。”她认为,芯片行业的难点不在设备,而是培养有大国工匠精神的专业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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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ANX Association国际科学家联合会创始人兼主席张海霞。图/姚忆江

“让学生学会解决自己的问题”

南方周末:和国内其他创新创业赛事相比,“iCAN”大赛的独特性在哪里?

张海霞:“iCAN”大赛诞生于2007年,相比国内其他创新创业赛事,“iCAN”基本领先了10年。

我当时想带着学生做创新,可发现他们考试成绩都很好,却没有自己的主意。我想让他们做自己想做、能做的东西,就去找了做芯片的朋友,将他的芯片拿来给学生用,随便他们怎么应用都可以,完全不受限制。

第一届比赛只有十几个队参加,但效果非常好,学生做出来的产品五花八门,“跟屁虫”小车、感应救生圈、电子鱼片等创意产品让人眼前一亮。当时夺冠的是北大微电子的学生,她给我写信说这是她第一次不靠考试得奖,而是从无到有想出新点子并亲手实现,创新大赛让她意识到了“Yes ,I can”。因为她的那封信,我们的比赛正式命名为“iCAN”大赛,传递“I can”的精神。

这就是iCAN比赛与其他赛事的不同,我们是要让学生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从而真正激发他们的创新精神,而不是为了某个名头和奖项。我们的教育一直在教学生解决别人的问题,但只有让学生从无到有去想一个新点子,亲手实现,并得到认可,他才能真正成长。

南方周末:从2010年开始,iCAN成为国际赛事。在中外学生同台竞技的过程中,你是否有一些有趣的发现?

张海霞:这些年的国际赛事中,日本、德国和中国每一届都会参加。德国人不会轻易答应一件事,但一旦参赛,完成度永远比你想象中要好。第一届比赛时,德国队背着几十公斤的装备参赛,光特制的电灯泡就带了十几个。德国学生的脑子没有被禁锢住,能想出很多好主意,而且能够特别踏实去实现。

日本队的认真劲,超乎人们的想象。有一年在巴塞罗那比赛,日本队从早上9点展馆开门就开始组装救援机器人小车,整整8个小时,他们一直待在场馆里。日本学生的创新能力不一定最强,却是最认真的。

中国学生往往显得耐心不够。他们有时候会有很好的创意,但不会追求全方位做到极致,做得差不多了,就沾沾自喜甚至自满。

南方周末:2007年,你到美新公司调研,并试图为学生找工作,当时公司总裁赵阳曾提到,“我们目前最缺的不是资金,不是项目,而是实用型的人才,一种创新和研发能力很强的人才。”这么多年来,你觉得局面改变了吗?

张海霞:“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想要彻底改成这种局面很难,但你会发现,日常的培养和训练还是有用的。“iCAN”大赛让学生自己去想创意、自己去做,可以充分发挥他们的想象能力,参赛学生的适应性很强。参加过“iCAN”比赛的学生,可以去参加其他的任何比赛。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在人才培养方面还是取得了一些成果,但这还远远不够。

南方周末:你在教学中一直在尝试赛课合一的教学改革,这样的人才培养模式有什么优势?

张海霞:我们的课程叫创新工程实践,英文名字叫iCAN PKU,主要系统训练学生的创新创业能力。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去创业,但通过课程训练,他们的创新能力可以得到提升。上课中表现好的、想去做事的学生,可以跟全国、全世界的学生一起切磋一起成长。赛课合一的课是普惠,带动更多的人;赛则是启动,去选拔、打磨优秀的项目。

“汇聚全球科学家为社会服务”

南方周末: 2024年7月11日,第一届 “iCANX”科学峰会在瑞士达沃斯开幕,“iCANX”是一个怎样的项目?

张海霞:2023年,当我们发起iCANX Association国际科学家联合会时,就想借机召开一次全世界的大会,邀请最顶尖科学家、创业者和教育家,一起讨论世界的未来。

我们想要做一个生态系统,瑞士的平台主做科学家资源的汇聚,通过举办各种活动,把全球的科学家汇聚到一起。我们在北京还有一个全球科学家社区,通过创投基金为科学家创业提供经纪人服务。

科学家和创投是两个语言体系,两张皮贴不上。科学家在用的是科学语言,专业做得越好,说的话可能大众越听不懂。可搞创投的,大多无法真正搞懂科学家高深莫测的技术。我懂科学家,又能将他们的故事讲给创投听。我们希望能够打通链条,将科学家的科技贡献和发明转化成产品,为社会服务。

南方周末:从“iCAN”到“iCANX”,这个“X”有何深意?

张海霞:疫情期间,“iCAN”大赛陷入停摆,我当时也陷入困境,可是,我想我每天都在说“Yes,iCAN!”啊,如今遇到问题难道就不行了吗?疫情就是未知数“X”,我必须要解决它,能做什么呢?讲课。不能在课堂讲,那就在线上讲,讲给全世界听,于是我在自家客厅里创建了虚拟现实直播系统,每周五邀请全世界最牛的科学家到线上做讲座,就叫“iCANX”——寓意不管它是什么我都要解决它!没想到“iCANX”一下子火了,成了全球学术界的新现象。

“iCANX”的口号“connect the word and universe”(连接未来与宇宙)也是这么来的,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不能见面,但是我们在虚拟世界里也要紧紧联系在一起!没想到,这竟然成就了“X”的另外一层含义:这个“X”不但变成一个解决了未知问题的“X”,更重要的是,它成了四通八达的桥梁,连接全世界。

南方周末:“iCANX”想给全球的科学家、研究人员及创新人员提供一个中立的合作空间。如何理解这一初衷?

张海霞:我们现在成立国际科学家联合会,包括在疫情期间开展线上讲座,其实都是回归科学家的初心,把科学知识和智慧分享给世界,带动世界向前走。从历史上来看,正是一批批科学家愿意无偿把知识和智慧奉献给世界,才推动了社会向前发展。这就是科学技术真正的魅力,它是无国界的,是能够把社会推进到下一个时代的真正原始动力。这也是“iCANX”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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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霞在北京成立的全球科学家社区。图/毛淑杰

“孙悟空式创新人才和沙和尚般吃苦精神”

南方周末:你一直专注于集成电路研究,具体到芯片领域,国产芯片在国际市场中的竞争力如何?

张海霞:几十纳米的芯片国内做得很好,这已经可以满足99%的应用。但真正特别高端的芯片,比如几纳米的芯片,还没有实现突破。

芯片行业是“一招鲜吃遍天”,市场份额和利润极其不成正比。一旦做出3纳米的芯片,7纳米、10纳米价格就会断崖式下降。但3纳米以下的芯片,利润率非常高。

南方周末:卡脖子卡的正是这1%更先进工艺制造的芯片?

张海霞:中国是世界白色家电第一大国,这些家电中有大量芯片,不可能全部靠进口。中国当然可以生产这些芯片,甚至成为全球供应链,但这不挣钱。这就是芯片行业的独特性,大家都会去瞄准顶部的高精尖产品,而底下的“虾米”则无人理会。过去这些年,中国在芯片领域取得很大进步,但在最顶尖的领域确实没赶上,想赶上还有一定难度。

南方周末:难点主要是在哪里?

张海霞:归根结底都是人。当然起步有快慢,但从人的角度来说,我们对人的训练、要求以及企业管理上都没有做到。芯片行业到最后讲求的是极度精准,比如生产5 纳米、3纳米的芯片,真的要做到精益求精,几千道工序中一分一毫都不能错。

芯片行业需要一大批这样的人,每天兢兢业业。芯片行业需要把工作做到极致的人,我们对人的训练不够,人们的敬业精神严重需要提升。

南方周末:你觉得缺的其实不是有创意、有点子的设计人才,而是能够去做到极致的、具有大国工匠精神的人?

张海霞:芯片本身是很成熟的产业。如何生产几纳米的芯片,别人已经蹚过了这条路,我们需要的是以大国工匠的精神去做出来。客观来说,加工制造领域不需要太多创新。如果我们没有人带,做不出来,也没有意向去自己摸索,就只能通过创新寻找另外一条路,这时候就需要敢于打破一切规矩的创新人才。

所以只有两条路,要么就是踏踏实实去拜师,以大国工匠精神做得更好,要么就只能另辟蹊径。一个需要沙和尚般的吃苦精神,另一个则需要孙悟空式的天马行空的创新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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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霞认为,在全球其他领域都很低迷的当下,只有一个增长点在灿烂,那就是高科技创业。图/姚忆江

“要让创新创业撬动社会发展”

南方周末:你是如何协调教学、科研与创业的?

张海霞:我没有任何行政职务,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说我认为要去解决学生的创新问题,那我就把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一心去开课做比赛。

如何高效利用时间来做事,我希望传递给全世界的一个声音。你要知道你要什么、热爱什么,然后把精力投入进去,而且你越集中精力,目标越集中,效果也越容易显现出来。很多人之所以搞不好平衡,就是因为不知道爱什么到底要什么,他们是被别人安排的人。

南方周末:你曾在社交媒体上撰文探讨过青年教师的“青椒”困境。眼下,高校的“非升即走”制度让不少青年教师觉得没有安全感,他们既要为了评职称拼命发论文,又要努力解决生存压力,你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张海霞:实践已经证明,当所有人都端上铁饭碗,就没人有动力去冲锋陷阵推动发展。由于科研体制以及社会经济体制层面的一系列问题,中国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充分利用年轻人最具有创造力的黄金时段,所以我们的科研贡献不太高,真正引领科技的成果不多。

三四十岁的年纪,是个人最富有创造力的时候,也是最有欲望去证明自己的时候。如果没有把人逼到极致,年轻人为什么要每天半夜还待在实验室。当周围形成这种氛围后,你会发现你的脑子也能行,也能想出颠覆世界的主意。

“非升即走”制度现在之所以出现问题,不是因为科研,而是外界的各种考评、帽子让年轻人不堪重负。社会一方面用“非升即走”挖掘年轻人的创造力,另一方面又用各种帽子、项目等考核机制来逼年轻人向传统势力就范,一下子就在风中凌乱了。年轻人最重要、最值钱的是脑子里尚未固化的创造力和充沛的精力,社会应该给他们更多支持。

中国不缺少经过专业训练的青年人才,而是缺少一个好的机制让他们发挥作用。我们需要做的是打开创新创业的口子,让创新创业撬动社会发展。

南方周末:“iCANX”基金的关键词是“ISTIME”,意味着现在正是时候。当下,全球经济持续偏弱,你为何会觉得现在是科技创新创业的好时候?

张海霞:疫情是全球最低迷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躺平睡觉,而我在开动脑筋打造全球科学家分享知识的“iCANX”平台。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在危险中寻找机遇,是创业者的品质。

在全球其他领域都很低迷的当下,只有一个增长点在灿烂,那就是高科技创业,这是唯一可以带你跨越低谷的领域。不信我们放眼看一下世界,目前唯一真正成长的就是高科技创业,特别是AI,正在全面颠覆世界,难道这不是我们创业的最佳时机吗?所以,我相信:ISTIME,这也是我们正在全力打造的高科技创业新范式。

南方周末记者 王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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