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巷背后的桐城张氏家训

“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清代桐城张、吴两家礼让的六尺巷故事,已家喻户晓,体现了中华民族“以和为贵”的精神。张英是康熙时期理学名臣,与李光地、熊赐履、魏象枢、陈廷敬、张玉书,“类皆敦崇宽大”。康熙帝对其评价甚高:“张英始终敬慎,有古大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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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训斋语 

张英生活在明亡清兴时期,在他出生后第二年,崇祯十一年(1638)正月初二,济南城破,其大伯父、山东左布政使张秉文与清军鏖战身亡,其妻方氏与家中侍婢十多人投大明湖自尽。战事结束后,张英父亲张秉彝赶到济南,收殓尸体,扶棺归葬。 

对于张英来说,家族的这些故事都是上一辈的事情,距离很近,对其心灵影响不可谓不大,世事风云变幻,也养成了他恬淡自适的性格。“公为人淡静寡欲,喜读白傅、苏、陆三家诗,喜佳茗。公退,日手一编,莳花,鼓瑟,杂宾自远。自其壮盛,即有山林之思,作《芙蓉双溪图》见志,时时形诸咏歌。四十年冬遂请告归。濒行,赐宴畅春园。公既归里,冬日城居,自余三时多在龙眠双溪间。自是徜徉山中者凡七年,为《聪训斋语》《恒产琐言》。教子弟以务本力田,虽分知足之义,而与择交、积德,尤谆谆焉。”(马其昶《桐城耆旧传》) 

最早将《聪训斋语》列为家训而与《颜氏家训》相类者,是桐城派中兴大家曾国藩。在同治中兴中,曾国藩对张英的解读,对姚鼐的解读,对整个桐城派的解读,都赋予了其个人浓重的色彩,在太平天国的废墟建构新的文化秩序。他在与子曾纪泽通信中说:“《颜氏家训》作于乱离之世,张文端《聪训斋语》作于承平之世,所以教家者极精。尔兄弟各觅一册,常常阅习,则日进矣。”(《曾国藩全集·家书》)在曾国藩大力推动下,清末《聪训斋语》广泛进入了士子的阅读视野,王师晋、吴仁杰、陆以湉等皆深受影响,吴仁杰不仅推崇张英《聪训斋语》,亦推崇其子张廷玉《澄怀园语》:“两相国(张英、张廷玉)遭际圣清为时良相,以汉韦平较之,尚勋业之未侔;以宋韩范衡之,且语之不逮。真所谓求之史册,罕有伦比者也,大名既彪炳于旂常私集,亦风行于海内。”这是清末以来,张英、张廷玉父子宰相家训这一话题的形成过程,一直影响至今。

澄怀园语 

张英“山林之思”,在《聪训斋语》中屡屡体现。“圃翁曰: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四月则有新绿,其浅深浓淡,早晚便不同;九月则红叶,其赪黄茜绿,或映朝阳,或回夕照,或当风而吟,或带霜而殷,皆可谓佳胜之极。”“龙眠芙蓉谿,吾朝夕梦寐所在也。垂云沜,天然石壁,上倚青山,下临流水,当为吾相度可亭之地,期于对石枕流。双谿草堂前,引南北二涧为两池,中一闸相通,一种莲,一种鱼。制扁舟,容五六人,朱栏翠棂,兰桨桂棹,从芙蓉谿亭登舟,至舣舟亭登岸,襟带吾庐。”这些精美的文字和意境,是贯穿全书的基调,也是乐圃翁的真情流露。带着这种心情读《聪训斋语》,聆听自然的物语,内心浸润快乐与宁静。汩汩滔滔充满活力,而又万籁俱寂,宠辱皆忘,恐怕这也是乐圃翁所真正期待的样子。 

张廷玉在《澄怀园语》自序中就已说明,这是父亲《聪训斋语》精神的延续。在卷一、卷二中,多引用父亲张英的言论,或直接从《聪训斋语》中摘录。也有几篇记录了当时的社会事件,“康熙庚子(1720)冬,山东贩盐奸民,聚众劫掠村庄。渠魁六七人,各率匪类数百人,昼夜横行,南北道路,几至阻隔。又有青州生员鞠士林者,倡率邪教,招集亡命,肆行不法。巡抚总兵官竭力捕治,擒获一百五十余人。”当时张廷玉任刑部侍郎,康熙皇帝命其与都统陶赖、学士登德前往济南,会同抚镇审讯该案。 

张廷玉抵达济南,这里是他的伯祖父张秉文殉难之地。据马其昶《桐城耆旧传》记载,崇祯十一年(1638)冬,清兵从青山口入畿辅,“所过辄破,无留行,放兵南下”,进入山东境内。“本兵杨嗣昌檄山东巡抚移济南兵守德州,济南空虚”,只剩下山东左布政使张秉文率两千遗卒守城。清兵连下畿辅四十八城,越过德州围攻济南。“公率吏卒,募士城守,而连章告急于朝。督师中官高起潜拥重兵临清不救,大将祖宽等亦观望。”此二人,高起潜后投降清兵,济南城破后,祖宽被革职弃市。张秉文坚守了十昼夜,援兵迟迟不至,正月初二城破,张秉文披甲巷战,被箭射死,“妻方氏、妾陈氏皆自投大明湖中。”这是张英、张廷玉的家族记忆,张秉文全家忠烈殉国,其事迹本身就是刻骨铭心的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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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理雄心 

八十余年后,张廷玉重莅济南,自然切身感受到祖先的忠义精神,且在审案中贯彻这一精神。“抵东之日,昼夜检阅卷案,廉得其概,因于大庭广众,谓同事诸公曰:此盗案,非叛乱也!”盗案与叛乱,其罪不可同日而语,张廷玉这个定论,一下救了山东多少百姓。张廷玉并且说服同僚,他们只是一帮市井混混,“伊等口供内有仁义王、无敌将军之称,又有义勇王、飞腿将军之称。观飞腿二字,不过市井诨名耳!凡所谓伪号者,皆道路讹传,不足深究矣。”地方上的一次大规模叛乱,被张廷玉轻描淡写为市井无赖的恶作剧。最终同僚都接受了张廷玉的定论,“作盗案归结”。审讯二千余人,正法仅七人,大多不予追究。如果不是张廷玉,换作另一个人审理,按叛乱结案,可能是一场影响山东社会深远的大屠杀。 

张廷玉处理此案,也受到山东本地武官诘难和质疑:“公等如此治狱,宽则宽矣!第若辈党羽甚众,未到案者,尚有数千人,若不加以严惩,使之畏惧,公等还朝后,仍复蠢动,恐有经理不善之咎,奈何?”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张廷玉不为所动。山东民众感念张廷玉解救之恩,此后也不复有聚众骚乱现象。当年张廷玉面对发难的山东武官,笑曰:“我等但知宣布皇上如天,好生,罪疑惟轻之至德。若为地方有司患豫防,草菅人命,甚非鞫狱初意。且以用法宽而得咎,恐无此天理,诸公不必为余过虑!”而在多年后,张廷玉也可以自豪地说:“此案爰书定自余手,愿举以告天下之治狱者。” 

在《澄怀园语》中,张廷玉将这篇放在卷一第三篇,文字也是最长的。其余的篇幅都很短,基本都是一些阅读诗文的笔记,“余尝与同人论诗,戏为粗浅之语曰:杜少陵诗,一团温厚沉著之气,冬月读之令人暖;白香山诗,一派潇洒爽逸之气,夏月读之令人凉。同人颇以为确,不以为粗浅而哂之也。”“东坡精于禅理,为古今文人之所罕见。即如《赤壁赋》有云: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此二句,释迦牟尼佛见之,亦应莞尔而笑。下文曰:自其变者而还之、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此则文人语气,佛家所不道。”“陈眉公曰:醉人胆大,与酒融洽故也。人能与义命融洽,浩然之气自然充塞,何惧之有?”在一派风花雪月中,包裹的这一则笔记,背后是张廷玉拯民于水火的浩然之气、践行儒家义理精神的雄心,也是对殉城的伯祖父张秉文的致敬。 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