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经假”并非新事物。视觉中国图
在云南，对于饱受重度痛经折磨的女性职工而言，一项利好即将到来。
2024年10月20日，“云南下月起实施痛经假”登上微博热搜。9月25日，云南省政府发布《云南省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将于2024年11月1日起执行。该规定的第9条明确，用人单位应当为经期女职工提供一系列劳动保护，其中包括患有重度痛经的女职工，经医疗或者妇幼保健机构确诊后，经期给予1至2天的休假。
事实上，“痛经假”并非新事物。三十多年来，从国家到地方层面都曾颁布过相关规定，明确女职工可休“痛经假”。但根据上海市总工会法律顾问李华平的观察，总体而言，女职工请痛经假并不多见，要让女性真正享受相关权益，仍有赖于配套公共政策的跟进。
假期是否带薪，各省规定不同
徐灵是上海市闵行区中心医院妇产科主任。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痛经是妇产科最常见的病症之一，指月经前后或月经期出现腰酸或其他不适。痛经分为继发性痛经与原发性痛经，前者大部分有器质性病变，症状由盆腔疾病引起，任何能够影响盆腔脏器神经的病变都可能导致痛经，像子宫肌腺症、子宫内膜异位症、盆腔炎性疾病、宫内节育器放置史等；后者是特发性的，不能用盆腔疾病解释，主要因月经来潮时子宫内膜前列腺素含量升高导致，90%以上的痛经属于这种。
“从医学角度理解，给予‘痛经假’应该更多指的是原发性痛经”，徐灵说，“它没有什么器质性的病变，是在经期的一种痉挛性疼痛，严重时有面色发白，出冷汗，症状严重者影响生活和工作，需要给予适当的休息。”
许臻曾在湖南省一家三甲医院妇瘤科担任主任，目前在一家私立医院任妇科医生。她回忆，在她四十余年的从医经历中，无论是继发性还是原发性的，因严重痛经而无法正常生活、工作的情况并不多见，“一般都能够耐受，可以工作、生活。”
即便如此，痛经对女性而言仍属常见困扰。针对痛经问题，西悉尼大学多位学者结合过往38项研究的数据，完成了一项超过2万个样本的元分析。分析显示，37项研究中，71.1%的女性曾受痛经影响；33项研究中，48.3%的女性报告出现一种或多种情绪变化、乳房胀痛、腹胀或疲劳。
与痛经相关的假期也早已有之。1993年，由原卫生部等5部门联合颁布的《女职工保健工作规定》就指出，患有重度痛经及月经过多的女职工，经医疗或妇幼保健机构确诊后，月经期间可适当给予1至2天的休假。
据不完全统计，十余个省市都颁布过类似规定。2009年，湖北省政府颁布《湖北省女职工劳动保护规定》，其第9条明确，对女职工因月经过多或痛经而不能正常工作的，经用人单位指定的医疗机构证明，用人单位可适当给予其1至2天的休息。
1995年，重庆市政府发布《重庆市女职工劳动保护实施办法》，其中第8条规定，患有重度痛经及月经过多的女职工，经医疗机构确诊后，月经期间应给予2天休假，按出勤对待。
全国多省市对痛经假的相关规定也不尽相同。上海就规定，经期可给予休假，未要求痛经。有地区对工种做出区分，上海明确，从事高空、低温等行业的女职工可在经期给予公假1天，对其他生产一线的女职工则是“酌情给予照顾”。不同地区对痛经程度的要求也不同，云南就明确，女职工患重度痛经可给予1至2天休假；辽宁则规定，重度痛经以外，经量过多的也可给予1至2天休息。也有省份未明确休息时长，以福建为例，其规定从事连续四个小时以上站立劳动的女职工在月经期间，经本人提出，用人单位应当视具体情况安排适当的工间休息。
此外，绝大多数省市的相关规定中，没有明确痛经假或经期假是否带薪，仅有诸如上海、浙江等少数地区明确其为公假或带薪，山东则确定此类假期按病假处理。
一些女性有月经羞耻，即使痛经难忍，也不好意思说。视觉中国图
“重度痛经”，如何证明
十余年前，李华平就开始关注女性休痛经假的讨论及现象。不过，据他观察，时至今日，去请这类假的女性仍不算多。许臻与徐灵也称，她们很少遇到来开痛经诊断证明或者假条的女性。
在李华平看来，目前有几个因素仍在影响女性休痛经假。其一，一些用人单位有月度的全勤奖金，女性一旦请了痛经假，可能就拿不到这笔奖金。这种情况下，只要不是极为严重的疼痛，很多女职工都会忍着去上班。“她可能会向单位提出来，我这两天身体不太方便，”李华平说，“只要去上班，单位也可能会有照顾，或让她从事一些轻体力的劳动，或者稍微休息，不会对她有要求。”
其二，李华平认为，也有女性担心休此类假会影响自己的职业发展。同一单位里，不同女职工身体情况不同，有人受经期影响小，有人可能每月都疼痛难忍，如果因此每月休假，有女职工难免顾虑这是否将影响其晋升及评优评先。
在北京两高律师事务所副主任张荆看来，女性请痛经假的另一重顾虑是，很多女性有月经羞耻，即使痛经难忍，也不好意思说，假装身体无大碍，不需要休假。“女性过去所接受的月经羞耻的文化教育，使大家很回避这个话题。”
李华平补充，目前多地有关痛经假的规定中，有一项前置条件，即要有医疗机构的诊断证明，这固然避免了有人钻空子、伪装痛经休假，但也为真正受疼痛困扰的人设置了阻碍。
“有女职工觉得，我本身就不舒服，然后还要去医院排队处理这个事儿，还不如用其他方式，”李华平说，“请年假、事假、调休，都有可能。”
此外，一些地方也规定，诊断为有重度痛经的女性可给予休假。徐灵介绍，当患者因痛经来求诊，医生一般会先通过病史询问、体格检查、辅助检查和影像学检查等，来排除是否存在器质性病变。如果是存在器质性病变而引起的继发性痛经，需要根据原发性疾病给予相应的治疗或休息时间。
如排除了继发性痛经，就原发性痛经的疼痛程度而言，可以做 VAS评分进行评估。VAS即视觉模拟量表，是最常用的一种疼痛强度的单维度测量评估工具。
徐灵称，VAS 的评估也较为主观。“每个人对疼痛的感受度和阈值是不同的。所以，重度痛经其实很难仅靠患者的主诉来界定，还要结合患者的体格检查等情况来综合判断。”诊断时，她会在病史中详细描述患者的主诉、症状和检查的情况；如果考虑痛经影响患者的生活或工作，或者有些工作不适宜经期开展，她就开具痛经的诊断，给予相应的休息，并不特意强调是否一定是“重度痛经”。
“尽可能不多增加用工成本”
事实上，并非所有用人单位都会按照许多地方规定的那样，走完整的程序批痛经假。
一位在杭州某互联网医疗私企工作的女性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她曾因痛经向公司请假休息，而公司的相关流程相对人性化，只需在钉钉上走流程报备，每月均可休经期假半天，无需前往医院开具诊断证明或假条。
结合十余年的观察，李华平认为，尽管目前请痛经假的女职工还不多，但总体而言，社会对于女性经期权益的保护还是越发重视。
张荆认为，过去，社会舆论不太愿意谈论诸如痛经假这种妇女权益话题；如今，此类话题探讨得也越来越多。她建议，地方政府部门在考虑对用人单位进行奖励、表彰时，可以把放痛经假等保护女职工权益方面作为一项重要指标进行参考。
不过，在休痛经假的相关权益方面，多位受访者认为，各地规定仍有可以进一步完善之处。在北京志霖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谢燕平看来，其中之一，就是规定附加了开具诊断这样繁琐的前置条件，却没有强制的效力。
“可以适当给假的规定，就意味着也可以不给。只要不是应当给假，就不具备强制效力。”谢燕平还认为，多数此类规定在休假时长上的表述为1至2天，休长休短由用人单位决定，用人单位的决定权较大。
谢燕平建议，应简化审批流程，明确休假时长。例如，可考虑规定一份假条或诊断的有效期为一年，该年度只需要提供一次，这一年里每个月都可以享受1天带薪痛经假。
李华平则认为，多地设置有前置条件的柔性规定也有一定合理性。一方面，其要避免一些女职工钻规定的空子；另一方面则是考虑了痛经痛到难以正常生活、工作的情况还不算普遍，“也不是普遍性地鼓励员工都去请假，而是赋予确实因身体原因难以劳动的女职工相应的保护，这个也是合理的。”
更令他担心的是，设置此类假期反而可能加剧职场中的隐形性别歧视。“女职工享有产检假、产前假、产假、生育假、哺乳假等假期，加上现在的痛经假，用人单位是会用脚投票的。他们会觉得这样要增加很多用工成本，可能会影响正常工作。表面上，他们不会说，但是有可能减少对女职工的招聘等等。”
“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加剧性别歧视）就不出台保护女职工的文件，而是要想办法平衡用人单位利益和女职工利益。”谢燕平说，“解决这些问题可能需要从政策引导和配套支持上努力。”
李华平的想法是，“尽可能不要多增加用人单位的用工成本”。他建议，女职工因休痛经假而产生的薪酬费用，可通过立法改由生育保险基金支付。如此，单位用工成本没有增加，女性的休假权益也得到保护。
（许臻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