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津涛
因为小学语文曾有课文《画鸡蛋》，达·芬奇小时候天天画鸡蛋练基本功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成了几代人共同的“励志”记忆。
但这个故事并不可靠，在与达·芬奇相关的史料及权威传记中，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画鸡蛋之说
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在几个版本的小学语文教科书中都有出现。
其中人教版第四册（使用至2016年）的选读课文《画鸡蛋》，是这样的：
四百多年以前，有个意大利人叫达·芬奇。他是个著名的画家。达·芬奇开始学画的时候，老师先让他画鸡蛋，画了一个又让画一个，他画得不耐烦了，就问老师：“老师，您天天要我画鸡蛋，这不是太简单了吗？”老师严肃地说：“你以为画鸡蛋很容易，这就错了，在一千个鸡蛋当中，没有形状完全相同的。每个鸡蛋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形状也不一样。我让你画鸡蛋，就是要训练你的眼力和绘画技巧，使你能看得准确，画得熟练。”达·芬奇听从老师的话，用心画鸡蛋，画了一张又一张，每一张都画了许多形状不同的鸡蛋。后来，达·芬奇无论画什么，都能画得又快又像。
图：人教版小学语文第四册（二年级下）达芬奇画鸡蛋的课文
这个故事，还出现在无数中文书籍及文章中，故事的内容也多有扩展。
比如，有文章说：
“他每天对着鸡蛋，一丝不苟地照着画。一年，两年，三年……达·芬奇画鸡蛋的草纸，已经堆得很高了。他的艺术水平很快超过了老师……”①
还有文章说：
“经过3年的努力，达·芬奇的技艺大长，他画的鸡蛋各具形态、惟妙惟肖，对色彩的感觉敏锐了，线条的把握准确了，手中的画笔也能绝对服从自己的意志了。老师看了非常满意。”②
五大疑点
1、达·芬奇拜师时已有一定美术基础，需要反复画鸡蛋吗？
在中文世界所流传的故事中，达·芬奇被送去老师那里学绘画时，没有什么基础，是从头学起。
其实，达·芬奇自小表现出了绘画天分，15岁去给韦罗基奥当学徒前，已有不错的绘画技术。
乔尔乔·瓦萨里所著《意大利艺苑名人传》，史料最为权威。他在为达·芬奇所做的小传中写道：皮耶罗将儿子达·芬奇的几幅画拿给艺术家好友韦罗基奥看，询问达·芬奇未来是否能以绘画为业。韦罗基奥看到达·芬奇“不同寻常的起步”后“惊讶不已”，力劝皮耶罗让儿子学画。于是，达·芬奇成为韦罗基奥作坊的一名学徒。③
2、当时纸张价格昂贵，达·芬奇会有那么多纸来画鸡蛋吗？
文艺复兴时期，纸张的价格还相当昂贵，初学者通常只能使用上漆的木制画板和铁笔进行练习。达·芬奇早年画于纸上的素描作品，在用钢笔画线条之前，都先用银尖铁笔或铅尖铁笔打底。这个很重要的细节，在课文《画鸡蛋》中没有任何体现。达·芬奇不可能获得那么多珍贵的纸张，去反复画3年鸡蛋。④
图：《阿莫谷》，现在所见达·芬奇最早画作，画于1473年
3、素描只是绘画的基础，素描水平能代表绘画水平吗？
达·芬奇在韦罗基奥的作坊期间，需要学习的课程很多，包括素描、绘画、大理石雕塑、青铜浇铸等各种技艺，以及木工、机械、工程和建筑方面的基础知识。⑤
其中，素描只是从事绘画（蛋彩画、油画）的一项基础训练，在研究过透视学、制作过泥塑模型后，才能进入绘画的门径：学习什么样的木材能做木板、如何配置各种熟石膏粉、怎么获得各种颜料。
语文课文《画鸡蛋》中说通过素描鸡蛋，就能学会“绘画技巧”，其实是不可能的。
4、达·芬奇画“蛋彩画”，和画鸡蛋有关系吗？
上文提及的“蛋彩画”（Tempera Painting或Egg Tempera），是达·芬奇学画时，正在欧洲流行的一种绘画样式。
所谓“tempera”，原指粘合剂，由于后来都用蛋黄或蛋白充当，用来“调和”粉状的涂料，于是有了“蛋彩画”的说法。
达·芬奇画蛋传说，很可能和“蛋彩画”这一名称的以讹传讹有关。油画后来取代“蛋彩画”，成为主流绘画样式。
5、达·芬奇若从画鸡蛋中受益很多，为何不感谢老师？
瓦萨里还记录了韦罗基奥、达·芬奇师徒的另一个故事。
韦罗基奥绘制《耶稣受洗》时，作为助手的达·芬奇画了一个捧托长袍的天使——比韦罗基奥自己画的人物像好得多。韦罗基奥看到“一个孩子竟然比他画得好”，于是“从此封笔”。⑥
在达·芬奇留下的所有手稿中，都没有提到过老师韦罗基奥。如达·芬奇的传记作者查尔斯·尼科尔所言，达·芬奇“对自己学艺之初的老师和同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感激之情”。⑦
如果韦罗基奥真的曾让达·芬奇画鸡蛋，并成就了达·芬奇的绘画艺术，达·芬奇似乎不应对他只字不提。
图：《耶稣受洗》，韦罗基奥、达芬奇合作完成
中文世界画蛋故事的由来
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最早出现在中文世界，是什么时候？
此事似乎已不可考。
现在能找到的一篇比较早的文章，是1961年发表于《人民日报》的《画蛋》一文，署名“于厘”。
该文作者称，自己小学图画课，是“从画鸡蛋和苹果”开始的；三十年后，他又“听人讲过一个故事”，就是达·芬奇画鸡蛋。于厘鼓励人们学习达·芬奇的“画蛋精神”。⑧
1962出版的秦牧文集《艺海拾贝》中，收有《画蛋·练功》一文，文章写道：
“据说他（达·芬奇）小时候学画也是从画鸡蛋、画苹果开始的。”⑨
于厘在《画蛋》中，正是这样描述自己小学时的学画经历的。
秦牧很可能看过于厘的文章（他后来回忆，当初是“不意间又读到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达·芬奇的故事”⑩），并误安在了达·芬奇身上。
秦牧的《画蛋·练功》一文，后来被收入进了初中语文教科书，使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广为流传。
后来进入小学语文教科书的《画鸡蛋》一文，也裁剪自秦牧的《画蛋·练功》。
于厘、秦牧二人，究竟是从何处看到“达·芬奇画鸡蛋”这个故事，已不得而知。
可以肯定的是，“达·芬奇画鸡蛋”不合常理，缺乏史料依据，是一碗杜撰出来的鸡汤。
图：用英文搜索关键词“达芬奇”和“鸡蛋”，所得信息很少，也找不到可靠出处
注释
①汪建民编著：《受益一生的北大哲学课》，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4页。
②燕燕编著：《伟人和名人的少年时代》，吉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97页。
③⑥（意）乔尔乔·瓦萨里：《著名画家、雕塑家、建筑家传》，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8、200页。
④⑦（英）尼克尔：《放飞的心灵：达·芬奇传》，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73、83页。
⑤（意）米莱娜·马纪亚诺：《达·芬奇》，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年，第13页。
⑧《人民日报杂文选集：1959-1963》，人民日报出版社1964年，第61—63页。
⑨秦牧：《艺海拾贝》，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第51页。
⑩秦牧：《的写作》，《作家谈初中语文课文三编》，四川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