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周
在上海黄浦区的五里桥街道有一条不大的单向车道马路，叫瞿溪路，此路东起自中山南路，西至茶陵路，全长2500米左右，在上海大大小小的马路中间，并不起眼。然而就是这一条小路的背后蕴含着横跨一个多世纪的两岸三地信仰文化。
湖南会馆与瞿真人路
近代上海，自1840年开埠以来，商业发展吸引了全国各地各色人等云集上海，某一地区来的人多了，于是就形成了地区性的会馆组织，而谈起瞿溪路的前身瞿真人路，就不得不谈到湖南会馆。光绪年间刊印的《上海县续志·卷三·会馆公所》湖南会馆的记载为：湖南会馆，在斜桥南。光绪十二年，湖南省人公建。计房屋三进，共十余间，后丙舍二十余间，略有园林。基四亩余。祭祀是旧式会馆、公所的主要事务之一，所以几乎每个会馆都会供奉自己祖籍地所信奉的神明，如泉漳会馆大多供奉天后，山西会馆则多为关帝，一般来说，湖南会馆供奉的大多为大禹或湖南乡贤周敦颐，但上海的这所湖南会馆却与其他各地的湖南会馆有所不同，供奉的是瞿真人。
关于瞿真人其神，有多种不同说法，嘉庆年间《长沙县志》的记载为：“瞿真人，名飡苓，万历时人，年七岁出家古华山寺，后修真集云山。国朝顺治八年（1651）七月十三日集薪白沙河边沐浴，举火端坐诵经，风雷大作，须臾身化。是年八月肖像于集云山寺祀之，每遇旱年祈祷辄应。”
成书于民国的《新续高僧传》则指出瞿真人为长沙东乡人，又名参灵，一般都称呼为瞿和尚。真人于幼年沙弥时期即喜爱听闻奇异之事，壮年时则曾于西蜀学习密宗，专持《瑜伽大教王经》并证得总持三昧。其后真人回长沙隐居于集龙山四十余年、不修边幅，见到真人者都以为遇到神仙，最后于白沙河边自焚坐化。
而据其他民间故事传说，瞿真人乃是孝子成神，瞿真人为明天启年间之四川仁寿县孝子，详细生卒年不详，因父亲早殁故只身奉养母亲，母殁后真人因过度哀伤自焚而卒，天帝敕封为神。
这些关于瞿真人生平的故事虽然各有不同，但最终飞升之方式是一致的，都是自焚坐化，自焚是中国古代原始的祈雨术之一，史上记载商朝的开国君主商汤就曾以自焚来求雨，以“人牲”的方式来献祭上天，从而感得天降甘霖，也许正因为如此，瞿真人最初得基本神职是降雨保收，即是《长沙县志》中所写的“每遇旱年祈祷辄应”，但是在传入上海前后，这位瞿真人的职能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祷雨之神，成为了治疗病苦的药神。
刘铭传
左宗棠
瞿真人的信仰进入上海，据《敕封溥护昭应真人碑》上记载，最早是光绪十五年（1889）由在沪的湘军、淮军所带入的，碑文记载：“（光绪）十五年从军沪上者，负其令箭而来，朝夕虔供（瞿真人）救灾、颓祉、祷疾，获愈者尤相踵于时，香火虽繁无庙也，赁民房居之。”
探究瞿真人之所以与湘淮两军结缘，产生联系，则与刘铭传与左宗棠这两位湘淮军将领的推崇密不可分。湘军由曾国藩所建立，淮军则脱胎于湘军，由曾国潘之得意门生李鸿章所创立，两军从建制到文化都一脉相承。清同治五年，刘铭传率军在河南功剿捻匪，军中突然感染瘟疫，其势猖獗，十分危急，就在束手无策之际，刘铭传在睡梦中，有自称瞿真人者现身，指示治疗良方。醒来，询问附近父老，果然有座瞿真人庙，前往参拜，塑像和梦中所见一样，当下深信不疑，依方制药，分送官兵服用，全军平安。从此在军中安奉神像虔祀，军行所在，必定随行。而下一年，瞿真人就被朝廷敕封为“溥护真人”，之后同治六年左宗棠率湘军渡海往福建战斗，途中遇大风浪，左宗棠祷神后风浪平息，并得大胜班师回朝。因得神护佑之故，左宗棠上书请朝廷加封“昭应”二字，由此瞿真人由湖南乡土之神，成为了官方承认的祀典之神，并从此和湘、淮两军结下不解之缘，成为了随军奉祀之神。
其实早于瞿真人信仰传入上海，就有了大批湖南籍工人在上海生活。同治六年曾国藩规划、李鸿章负责具体实施的江南制造总局创立于上海，是中国近代最早且规模最大的军工企业。制造总局的负责人称为总办，副职称为会办，制造总局创建以后的数十年中，总办多出自湘军或淮军的高级将领，其中湘军将领李兴锐、聂缉椝掌控制造总局前后长达二十年，在李兴锐任上，江南制造总局招聘了大量的湖南技术员工，形成了湖南民工第一次赴沪“打工潮”。湖南来沪上的民工既众，湖南会馆就成为客观需求。上海湖南会馆正是在聂缉椝主政江南制造总局时期所创建的，上海湖南会馆，位于今上海市卢湾区制造局路94号附近，会馆建筑包括头门、正殿、偏殿和丙舍。正殿是举行祭祀活动和议事的场所，偏殿是办公场所和临时住房，丙舍是安放湖南旅沪人士殁后灵柩的场所。此地清代称为高昌庙，湖南会馆位于高昌庙斜桥南面，时人习称“斜桥湖南会馆”。今天，这里已被建为高层建筑，无任何遗迹可寻。
民国时期上海《图画日报》中的湖南会馆
瞿真人信仰随军初来上海之时，并无专门之庙，而是“无庙”赁屋的状况，之后则奉祀于湖南会馆之内，而随着湖南籍人士在上海的日益增加，建专庙祭祀的需求就日益显明了起来。1892年，湖南会馆又购进会馆南面的土地建了一个“瞿真人庙”，成为了湖南会馆的附属机构，据记载，会馆的每年例会前，会董们必须先到庙里礼拜瞿真人。瞿真人庙貌有大门三扇，内有大殿、楼台、东西花楼。此庙一度成为沪南地区香火特旺的庙宇之一。庙南的一条路也被叫做“瞿真人庙路”，可能是路名太长，又被叫做“瞿真人路”，也就是文章开头所说的现在的“瞿溪路”。瞿真人庙原来的旧址，后来成为上海互感器厂，现在，此地已经变成住宅区。
上海白云观药王殿，右为瞿真人
但是瞿真人的信仰，并没有因为原庙湮灭不见而消失，如今在上海白云观内依旧供奉有瞿真人的神像，与孙思邈、黄大仙两位药神被一同供奉在了新建的药王殿中，保存了解放前瞿真人作为医药神的信仰特色，而瞿真人的信徒中，不乏家中几代延续下来的信仰者。
淮军渡台与瞿真人信仰
台北瞿公真人庙
光绪十年（西元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清廷派刘铭传率军渡台抵抗防御，瞿公真人的信仰也就在此时传入台湾。在战胜法军，守住台湾之后，隔年刘铭传就任台湾巡抚，瞿公真人的神像就安奉在巡抚衙门之内，之后光绪十三年（西元1887年）湘军渡台，军中有信仰瞿公真人者，大家聚资千余番银元，在府前街建庙供奉，不料不久却被台风所毁，只得改在西门街购民房（即今台北衡阳路附近）摆设神位，虔心膜拜。
就在同一时间，台湾板桥林家的抚垦帮办林维源，因长子林尔嘉久婚不育。一日，面见刘铭传，闲话家常时提及颇为困扰忧心，刘铭传建议祈拜瞿真人，或有佳讯。果然于次年生下一男。另有一说是林维源有妻妾九人，但膝下无子，一日至刘铭传宴中得知瞿公真人灵验事迹，返家后乃沐浴斋戒三日，求瞿公真人赐子以传宗接代，翌年果真连获三子。林家有感真人灵验，又听说真人无庙供奉，于光绪二十二年独自斥资在得胜街建造新庙。六月初五日动工，次年四月初八日完工。但因原庙不愿割爱，神像依旧置于西门街，每年瞿真人诞辰祭典，迎往新庙供奉后，再复归原址。后原奉祀者返乡后，才同意正式迎神入祀于得胜街新庙，另有一说法为日军侵台，西门街原庙祝返回大陆，遂由台湾本省人士将神像移于新庙，直到今日。
台北瞿真人庙所供奉的瞿真人神像与神牌
而此时原先作为医药神的瞿真人，又因为之前的林家祈嗣成功，在台湾变成了求子之神。每年农历八月初九日瞿真人之诞辰日都会举行庙会，这天凡是久婚不孕，求嗣者都会准备香花素果祭拜祈求，据说颇有灵验。瞿公真人庙创建于清光绪十二年（西元1886年），庙貌古朴，据今已有约一百二十多年的历史，是台湾唯一供奉瞿公真人的庙宇。民国八十八年因为庙身老旧毁于九二一大地震中，于民国九十七年修建新庙，至今仍由住居庙旁的林姓人家管理。只是如今香火日渐衰落，信仰者日少。颇为可惜。
瞿真人原为湖南民间信仰中的孝子神，祈雨神，后因在湘淮军中显现神迹而成为随军医药神，至台湾后又演变为求嗣神，其信仰文化的内涵是逐渐丰富的，也是近代少有的通过军队活动而传播的神明信仰。湘军、淮军在流动作战过程中将湖南长沙本土的地域神祇带出湖南，并传入上海。而开埠以后大量的湖南移民进人上海后，又为这一外来信仰扎根于这个正在近代化的城市提供了土壤，并在上海一直保存至今，而跟随着刘铭传一起传入的台湾瞿真人信仰，则相对缺少了湖南移民这一土壤，以至于在一度兴盛之后逐渐没落，不过幸运的是依旧存在，可以让我们继续探究背后所承载的许多故事。